等車子開得遠了,張瑞祥這才迴轉過來,比起剛剛和張懷月陳江平交談時的漫不經心,此時臉上添了幾分亢奮的光彩。


    “今天真是運氣,竟然遇到了行政院的周秘書,上滬不愧是上滬,哪裏都能碰見貴人!”


    陳江平見大少爺心情愉悅,便也湊趣捧了幾句,“這是哪裏的大人物,看著真是氣派。”


    “那是自然,”張瑞祥滿麵紅光,“周家累世的仕宦之家,從前清起,曾祖父輩就是朝堂大員,後來遊宦江西,在當地立族。等新政府成立,父祖輩也都在國民政府曆任高官,如今老一輩雖然都退了下來,但在政商兩界的能量依舊不容小覷。這不,這位周家嫡長子周延輝,幾年前剛一出仕便在內政部秘書處任了要職,正兒八經的天子近臣,官運亨通順風順水,這就是朝中有人的妙處啊。”說到這,張瑞祥臉上閃過一個混合了微妙嫉妒之色的複雜表情。


    但很快他又振奮了精神,繼續指點江山,“我還是在嶽丈那裏曾有幸與這周秘書見過一麵,有了今日,日後再見麵至少便有了個攀談機會,倘若能借機與周家攀上交情,絕對受益無窮。”說罷,露出個略顯暢快笑容。


    張懷月聽著大哥亢奮地滔滔不絕,有些微發愣。她雖和大哥並不親近,但到底也做了二十餘年的兄妹,卻不曾想多年不見,昔日那個長在金玉富貴窩裏的單純公子哥如今倒成了個官場能手。


    她望著熙攘人群中消失的黑色轎車,心中思緒雜陳。


    眼下國難當頭,山河欲碎,這般煊赫熱鬧的景象又能延續到幾時呢?


    ————————


    雪佛蘭汽車緩緩駛離碼頭路段,朝著周延輝位於閘北區的住所駛去。


    周延輝關上車窗,試圖繼續剛剛被打斷的話題,“你迴國這麽長時日也不打算迴老家看看?就算怕父親見了你會生氣,難道連母親你也不打算見一見嗎?”


    他身旁的年輕人原本一直望著窗外沉默不語,等周延輝的語氣帶上幾分嚴厲,才不大情願地開口解釋了一句,“軍校不好請假,有時間我會迴家看看的。”


    “你最好不要又給我敷衍了事!”周延輝見他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心裏有氣,忍不住又斥責兩句,“你連招唿也不跟家裏打一個就自作主張從德國退學,跑迴來念什麽軍校,這年月四處兵荒馬亂,當兵能有個什麽好果子吃?萬一將來被拉上戰場,我倒要看你打算怎麽跟母親交代!”


    又是些老調重彈的話題,年輕人疲於應付,於是答非所問地轉移話題,“剛剛那人是誰?怎麽見你一副很不待見的模樣?”


    兄弟二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幾年,他十分了解自家大哥的秉性,雖然在外人看來都是一樣的彬彬有禮,但他卻能於細微之處判斷兄長的真實心情。


    周延輝知道他又想逃避問題,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卻也還是迴答了他,“梅廣林的二女婿,聽說出身徽州的士紳之家,偌大一個家族,拿著子女的婚事四處買賣,到處撒錢鋪路,攀權附貴,汙糟得很,你也給我離這些人遠點。”


    梅廣林是中央法製會委員,更是親日派係裏對日和談的急先鋒。自九一八事變之後,中華民眾的反日情緒沸騰已極,即便如今國民政府的許多頭頭腦腦都有過留日經曆,親日派的處境也日漸尷尬,更何況是梅廣林這種慣來汲汲營營,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名聲更是臭不可聞。


    至於他的這些個兒女親家,個個也都是一脈相承的攀龍附鳳,慣愛鑽營的勢利小人,讓周延輝很是瞧不上眼。


    周家兄弟一脈相承的好記性,年輕人不意外大哥記憶個把小角色的背景都能如數家珍。隻是大哥明明已經認出了對方,卻還假裝毫不知情地寒暄,看來確實對這夥人惡感極甚。


    說來,周家是書香門第,他這個大哥自小耳濡目染性情正直,素來看不慣國民政府魚肉百姓貪腐成性的官場風氣,也不知為何六年前突然好好的大學教書匠不幹卻入了官場。


    作為一個投筆從戎一心想要報效國家的熱血青年,年輕人也沒有就這些官場老油條展開談話的興致,所幸轉移話題的目的已然達到,他也就順勢恢複了沉默,繼續聽大哥不厭其煩地給他講些各界的長短消息,他知道大哥還沒放棄遊說他離開軍校的念頭,但既然大哥不明說,他也樂得繼續假裝渾然不知。


    ————————


    而這頭的張瑞祥絮叨了一陣,興奮勁頭過去後總算記起了還有正事,招唿著張懷月和陳江平趕緊上車踏上歸途。


    張懷月最後望了一眼熱鬧的上滬港,長出口氣,乖順地跟著兩人上了車。


    汽車把一行人送到了火車站,買了車票坐上火車後又是數小時的行程,之後再換張家派來迎接的馬車,一路長途跋涉,終是在天黑前到達了春陵縣的張家大宅。


    馬車停穩,張懷月被一個仆婦攙扶著下來。


    站在金桂巷街頭,抬首仰望那扇無比熟悉的高大宅門與其上懸掛的張府門匾,張懷月深深吸了口氣,原以為早就忘懷的景象此刻再見,才發現其實根本早就已經根植於心。她視線下移,就見那沉重的木門朝著自己緩緩敞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隙。


    張瑞祥邁開步子,領著一幹隨扈率先跨過門檻走入大宅。


    張懷月愣怔不過一瞬,身後的仆婦便開口提醒,“三小姐,我們進去吧,老爺太太都在等著。”


    張懷月抿了抿唇,抬腳一步一步踏上石階朝著高大的宅門裏走去。


    穿過宅門,繞過影壁,再穿過園子和垂花門,便到了正院的二堂。仆婦送到這便止了步,鬆開手輕輕推了推張懷月的背,示意她自己進去。


    張懷月順著力道往前邁了幾步,終是穿過敞開的實木隔扇,走進了室內。


    此時廳堂裏除了周圍侍立的幾個貼身婢仆,主人家一站兩坐共有三人,站著的便是剛剛先行一步的張瑞祥,而高坐堂前的兩位,自然是許久不見的張大老爺和張大太太。六年過去,這棟大宅和大宅的兩位主人卻似乎未見什麽變化,依舊彷如昨日那般堂皇肅穆,又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陳舊氣息。


    張瑞祥撩開衣擺,在堂前擺放的蒲團跪下,對父母恭敬行了大禮。


    大老爺依舊神色嚴肅不苟言笑,隻在眼神中飛速閃過一絲滿意與欣慰。


    大太太看著堂下跪著的長子,麵上滿是如春風般的和煦慈愛,溫言細語地道:“快起來,你都是當爹的人了,不用這麽跪著,仔細傷了膝蓋。”


    張瑞祥順勢起身,也仿佛是恢複了昔日少年時光一般地賣乖,“兒子多大了不也還是您的兒子,尊崇孝道理所應當。”一番純孝又不失親昵的話語聽得堂上父母老懷大慰。


    “這番去上滬,事情都還順利吧?”大老爺撚著胡須詢問。


    “迴父親,進展順利,該打點的都已經一一打點,嶽丈說這迴調職的事應是十拿九穩了。”張瑞祥臉上滿是意氣風發。


    張大老爺滿意點頭,但嘴上還是不忘教訓兩句,“還未到最後關頭,不可掉以輕心,越是緊要時候越是要沉得住氣。”


    “是,父親教訓的是。”張瑞祥端正神色應道。


    “瑞祥這才剛迴來,茶都還沒喝上一口,你有什麽了不起的事不能以後再說。”大太太有些嗔怪,拉過長子的手又是一番噓寒問暖。


    堂前的母子應答仿佛是春風化雨,吹拂得一家人其樂融融。


    好容易這母慈子孝告一段落,張懷月這才頷首低眉地走上前去,站在廳堂中央端端正正地俯身跪了下去,額頭觸地而起,口中稱道:“懷月給老爺太太問安,懷月不孝,多年不曾侍奉堂前,還請老爺太太責罰。”


    堂內的氣氛有一瞬間的寂靜。


    但不多時,大老爺的聲音便立時響起,“快起來,好孩子,這些年你獨自一人在外求學著實辛苦,我和你母親都十分掛念你,擔心你在外邊吃苦受罪。”


    大老爺如天下所有關愛子女的父親那般,耐心地對張懷月的生活學業一一垂問,隻是卻絕口不提自己讓保鏢將她從美國千裏迢迢地綁迴來的事情。


    張懷月也仿若未察,低眉順眼地一一應答。


    兩人有來有往,氣氛分外和諧,竟是絲毫也不遜於剛剛的那一場母慈子孝。


    張大老爺是男人,體己話畢竟不如大太太拿手,說了幾句後便借著側身端茶的動作,瞄了一眼身邊的大太太。


    大太太會意,趕緊接過話題,“你這孩子,真真是不懂事,都到這個年歲了,還不管不顧的硬要一個人在國外待著,就算你不念及我們,也得想想你親媽,你姨娘這些年每每提起你來都是眼淚汪汪,都是做娘的人,我看著這心裏也著實是不好受。”說罷,舉起帕子按了按眼角。


    張懷月沉默一瞬,又拜了下去,“是,懷月不孝,讓各位長輩們擔心了。”


    “唉,我們是不打緊,兒女都是債。”大太太搖頭歎氣,“就是操心你們這些小輩,小時候操心你們的吃穿,大了又要操心你們的前程。眼看你如今都這般歲數了,早就該找個婆家,怎麽還這麽不懂事呢?真真是要急死我們哪。”


    話到此處,這最後一隻靴子終歸是落了下來,張懷月跪在堂下,也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自嘲原來她還算價值匪淺。


    張大老爺‘咳嗯’一聲,打斷了大太太的話,“行了,孩子都這麽大了,你也不要一直念叨個沒完。”


    隨後他轉向張懷月,“趕緊迴房去歇著吧,一路舟車勞頓的也辛苦了,迴去看看你姨娘,她隻怕也等急了。”


    張懷月聞言又拜了拜,這才慢慢從地上起身,退出了正房。


    一出門外,張懷月便在一左一右兩個仆婦的照管下往連接後宅的穿堂而去,行至一半,她突然迴首眺望,看著身後那高大華美的連綿屋宇,心中忽有明悟。


    張家這麽些年都對自己不聞不問,直到前兩年突然開始噓寒問暖,甚至不惜花費巨大代價也要千裏迢迢地把自己抓迴來,隻怕是遇到了什麽難題,亟需奉上一個女兒以渡難關。


    隻是,也不知究竟是哪路大人物,竟還需勞動老爺和大太太都親自上陣,對自己一個不服管教的小小庶女噓寒問暖,溫言籠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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