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畔。


    上遊是浮屍。


    跟前是浮屍。


    下遊是浮屍。


    十幾具幾十具擠在一起漂著,東一塊西一塊,綿延不絕。


    而往往數十具身著魏軍衣甲的浮屍漂過後,才出現寥寥兩三具披著蜀軍衣甲的屍體。


    昨夜夜裏明明已經恢複平靜的渭水,此刻更加渾濁,更加湍急,更加駭人。


    曹叡靜靜看著這慘淡的一幕,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發慘的臉色卻是怎麽也掩蓋不住。


    “陛下,會不會是蜀寇又用了一道水攻之策,所以才…”那叫辟邪的年輕宦侍帶著哭腔。


    曹叡置若罔聞。


    隻是目光一直看著西南。


    那是斜穀口漢軍大寨方向。


    不知到底過了幾個時辰,至天色昏黃慘淡時,從渭水上遊跑來一騎,到了郿塢下馬後便說要見大將軍。


    辟邪從那信使中接過信件,拿到那位仍舊立在渭水河畔,久久不動不語的大魏天子跟前。


    好消息。


    郭淮領一萬隴右郡兵,一萬張郃所撥中軍沿渭水下關中,再從陳倉道入秦嶺,去堵截諸葛亮歸路。


    而張郃還有四萬人馬在對諸葛亮銜尾追擊。


    如果不出意外,諸葛亮極有可能會被張郃、郭淮困死在隴右。


    便是諸葛亮僥幸得脫,他那四五萬蜀卒也要留下絕大部分。


    真是大好消息。


    但笙歌一夜縱情半宿的大魏天子此刻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


    非但臉上如此,心裏也是如此。


    天色更加昏暗。


    終於,斜穀口方向的平原上終於出現幾十騎的影子。


    不是奔跑的幾十騎,而是緩緩走著的幾十騎。


    當那幾十騎距離望眼欲穿的大魏天子還有約摸十幾裏距離時,卻是忽然從長安方向快馬奔來近百騎。


    半刻鍾後。


    當頭之人翻身下馬。


    “陛下,這到底怎麽迴事?!”


    隨駕出征的大魏東中郎將蔣濟驚惶發問,眼睛卻是驚愕看著河道裏緩緩漂來的三五具魏卒浮屍。


    昨天夜裏,長安城頭有人發現渭河莫名其妙漲水,之後又有人發現百來具魏卒浮屍。


    陳群、蔣濟等人恐戰事不利,派人去未央宮稟報天子,結果發現天子竟已不在長安。


    而這位東中郎將此來,本意就是把偷偷出走的天子請迴長安的。


    卻是萬萬沒想到,走到半路的時候,陡然發現渭水裏突然出現數以百千計,令人毛骨聳然心寒膽戰,怎麽數也數不清的魏卒浮屍。


    如何能不驚惶?!


    那位大魏天子卻對他此刻的驚惶並不理會。


    半時辰後。


    天色更加慘淡。


    渭水裏幾乎看不見浮屍了。


    隻半刻鍾前漂來兩具。


    這時候,從斜穀口平原出現的幾十騎終於來到了曹叡跟前。


    “尹大目?大將軍呢?”曹叡聲音幹澀,略略發顫,“大將軍…在斜水大寨,派你來傳消息是嗎?”


    平日裏喜怒不形於色的大魏天子如此發問,使得侍立在其身後的東中郎將蔣濟驟然惶懼無狀!


    他方才隻覺得大魏或許敗了,心中不安,卻是從來沒想過,大魏的大將軍可能沒了?!!


    “陛下!!!”


    尹大目猛的雙膝跪地,其後整個人不要命般在地上叩頭再叩頭,兩三下便叩出血來卻仍不停止,整個人嚎啕大慟,聲嘶力竭。


    沒有言語。


    但誰又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蔣濟眼前一黑,癱倒在地。


    曹叡失魂落魄,踉踉蹌蹌。


    若非那宦侍辟邪衝上前來一把扶住,怕是要一頭栽到渭水當中的。


    “到底怎麽迴事?”曹叡衝上前來一把揪住尹大目衣領,想要把他抓起來,卻是力氣不夠。


    “到底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


    “到底怎麽迴事?!”


    那位向來沉默寡言的大魏天子,第一次在外人麵前如此歇斯底裏。


    當此之時,一群寒鴉自西向東而來,嘔啞著飛過他的頭頂,往更東的渭水下遊爭先恐後撲翅而去。


    “陛下,蜀寇緊追不舍,我們將士疲弊,大將軍為了掩護我們走出棧道,他…他……”那名被曹叡揪住衣領,與曹丕曹真等人一齊長大的曹氏家奴泣不成聲。


    “陛下,大將軍最後讓我護著您速歸雒陽!


    “咱們走!


    “咱們走!”


    頭破血流令人駭然的尹大目忽然想起了什麽猛地站起,血紅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爆出來。


    “廢物!”曹叡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卻連連倒退。


    “你這個廢物!


    “你們這些廢物!”


    眾人魂不附體。


    而那位向來悠然的大魏天子此刻也已是近乎聲嘶力竭。


    一邊罵,一邊手劇顫地指,一邊又踉踉蹌蹌前後欲倒。


    昨日還因大破劉阿鬥半渡而擊之策而百無聊賴,昨日還在暢想父祖未竟之事業功成如何不能在我,昨日還信心滿滿詔命司馬懿張郃三路伐蜀以奪漢中。


    結果今日喪師殞帥。


    這種極大的落差感,這種絕對無法接受的大敗,慘敗,曹叡居然沒有像蔣濟一般癱倒,甚至還能站著破口大罵,心理素質屬實不錯了。


    許久過去。


    天已大暗。


    尹大目、張虎、樂琳、李禎、路蕃、朱術、杜襲等受曹真大恩僥幸得脫之人將大敗始末與曹叡、蔣濟、陳泰、孫資、劉放等人一一道來。


    靠著這些人的描述,眾人幾乎補全了整個斜穀之役的拚圖。


    無一人不是色若死灰。


    無一人不是愁雲慘淡。


    “現在…該怎麽辦?”


    當不可置信與憤怒盡皆褪去,曹叡開始與他祖父當年乍一聽聞夏侯淵被斬時別無二致,整個人沒了支撐,開始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哪有什麽風輕雲淡,哪有什麽沉毅斷識,都不過是為了維持所謂帝王威嚴的偽裝。


    人都一樣。


    換成劉邦,換成項羽,換成劉秀,換成曹操劉備,麵對此等情狀,大概未必會比今日曹叡好到哪去。


    “陛下,渭水中的浮屍過不了幾日便會漂到雒陽!


    “雒中必將大亂!


    “請陛下速歸雒陽!”


    東中郎將蔣濟終於想起了他今日來郿塢的使命。


    “我迴雒陽?”曹叡頭腦發懵。


    他這一次督十萬大軍出雒陽入長安,本意是借軍功攬威取望。


    誰曾想一敗至此?


    他有什麽臉迴雒陽?


    現在他的處境與心境,倒與當年留在白帝城至死不迴成都的劉備類似起來。


    “陛下!”蔣濟泣聲力勸。


    “別想那麽多了!


    “雒陽早有謠言,說陛下已崩!


    “還說我們這些從駕群臣已準備立雍丘王植為帝!


    “陛下!


    “謠言絕不會空穴來風,必是有人蓄意而為!


    “待這成千上萬浮屍漂到雒陽,雒中必生大亂!


    “您再不迴雒陽,雒陽就未必還是您的了!”


    蔣濟此刻根本顧不得什麽忌諱不忌諱,有什麽話就說什麽話。


    卞太後在雒陽!


    曹植是她兒子!!!


    這種時候再扭扭捏捏,再讓這位陛下肆意妄為,到時候真讓雒中生出大亂子來,就算能夠平定,也必將出巨大慘痛的代價!


    而若是讓蜀寇乘虛而入,趁機奪下隴右關中,那必是天下大震!到時候大魏就危險了!


    曹叡已是心悸萬分。


    不願迴,不敢迴,不能不迴。


    當年劉備夷陵大敗,為何可以不迴成都?!


    “那關中怎麽辦?”曹叡冷冷問道,“關中就送給那劉阿鬥了?!”


    中書令孫資趕忙出言寬慰:


    “陛下,尹大目他們不是破壞了斜穀一裏多的棧道?蜀寇一個月內出不來!”


    中書監劉放也想到了什麽:


    “陛下!


    “眼下關中無帥!


    “臣以為當速詔舞陽候驃騎將軍司馬公從上庸拔軍。


    “率所領荊豫大軍自武關入長安,主持局麵!”


    曹叡聽到司馬懿這一串頭銜顯然愣了一下。


    昨日大將軍還在跟他說:臣若不幸,宗親再無方麵之將可支關西,兵權不知當付何人之手。


    結果今日大將軍便已身殞。


    而軍權除了交到司馬懿這個外臣手裏,又似乎真的別無他選。


    “好,詔命驃騎將軍司馬懿拔軍迴宛,等候詔命,你來擬詔。”許久之後,曹叡冷冷對中書令孫資言道。


    “再命人把昨日發出那道詔命追迴來。”


    迴雒陽之事已經沒討論的餘地。


    非但要迴雒陽,或許還要從長安至少調一萬大軍隨他迴雒陽。


    除此之外,司馬懿也不能直接入長安,要留大軍在宛城等待,等他安然迴到雒陽之後再做決定。


    沒有軍權在手,萬一雒陽生出亂子,則根本無法處置。


    “你們確定,蜀寇一個月內無法從斜穀走出來?”曹叡想到了什麽。


    一個月時間。


    張郃、郭淮在隴右自然無憂。


    司馬懿荊豫大軍也能到長安。


    “是!”尹大目道。


    “斜穀棧道被我們拆毀一裏多。


    “至少要修二三十日!


    “待棧道修好,請陛下命臣等率軍伐蜀!


    “臣等誓要為大將軍報此血仇!”


    曹叡頷首。


    片刻後,他陡然一驚。


    “萬一有小股蜀寇翻山涉水走出來呢?斜水大寨還有多少人?!”


    尹大目等人聞言皆是一滯。


    兩日不眠不休,他們的腦子徹底不夠用了。


    “包括那降將來義部曲在內,不足…不足三千。”尹大目訥訥道。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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