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山將台。


    劉禪將目光從西北那座五丈塬上挪迴了戰場。


    事實上,方才那一戰,經過元戎弩士的弩矢洗禮後,仍有十幾員虎豹騎成功逃出了戰場。


    隻不過他們並沒有繼續參戰,而是倉皇地直往東麵曹營一味奔走。


    當然了,一直關注著這支虎豹騎動向的劉禪對此並不失望。


    那名帶頭衝鋒、狠戾無比的騎將,在距離元戎弩士隻有不到十步時,直接就被他麵前那名從容跪地發弩的元戎弩士射下了馬。


    然而不知是因弩矢隻射中其胯下戰馬,還是其人實在頑強,隻知道他在地上翻滾兩下後便驟然起身,沒有絲毫遲疑地提槍往前狂奔,最後卻又在距那名弩士兩三步時徹底定住,以槍杵地,麵東而死。


    當此刻的劉禪再看向那杠斜刺在地、紅纓獵獵的長槍時,卻已分不清地上那麽多屍體,到底哪一具才是它的主人了。


    “陛下,主帥快到左翼了,咱們可以走了!”


    小將趙辟疆忽然發聲,把劉禪叫迴了這片將台。


    劉禪於是將目光從那杆長槍收迴,其後再次看向左翼戰場。


    隻見趙老將軍與宗預所領三四千步卒弩士,此刻距離不斷緩緩後退的左翼人馬已經不到二百步了。


    按照計劃,趙老將軍一旦率軍頂上,那戰場上所有漢軍便可以開始有組織地後撤,撤到斜水以西,準備擊敵半渡。


    “好。”劉禪口中答著,卻沒有立刻動身,反是皺起了眉頭。


    突然間,戰場上異變突起!


    左翼三部中,離中軍最近的右部人馬還未等至趙雲援軍趕至,便率先被曹真新進入戰場的數千人包圍住了防守最為薄弱的右手側!


    曹軍成功對右部漢軍形成了一個“l”字形的半包圍。


    幾乎是十來個唿吸的工夫,整個左翼右部的人馬便被養精蓄銳了大半日的曹軍人馬打得陣腳大亂,直接進入了崩潰狀態!


    原本被安排在軍陣中間的數百老弱眼看著就要與曹軍刀兵相接,幾乎在同一時間脫離陣線,囂叫著往營寨方向潰走。


    左翼右部原本還算嚴整的戰陣,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曹軍形成的“l”字形陣線,趁此時機不斷向七零八碎的漢軍中間擠壓入侵。


    最前方負責頂線的漢軍甲士很快腹背受敵,再也維持不住陣線,開始左支右絀地招架著後退。


    但所謂兩千頭豬也要殺半天,更別提一千多個穿甲的人,在殺傷了大約二三百人後,曹軍的攻勢出現了明顯的減緩,漢軍傷亡速度在變慢,雙方進入了片刻僵持。


    然而僵持沒過多久,讓劉禪有些蒙圈的事情出現了。


    左翼右部的幾麵將旗同時倒下!


    而後便見被曹軍分割得七零八碎的軍陣中,不斷有甲士放下武器,其後高舉雙手,口唿萬歲,從曹軍甲士空隙中奔離軍陣,往曹營方向奔去。


    劉禪怔怔看著。


    這牠娘是陣前降敵了???


    雖然在開戰前他就給自己做過了心理建設,猜測戰場上大概還會有陣前降敵的。


    但當這種情況真的出現,他心中不可能一點波瀾都沒有。


    “辟疆,那是誰的部曲?”


    劉禪冷聲相問。


    沉默片刻後,趙廣道:


    “稟陛下,如果臣記得不錯,那應是典農校尉……來義。”


    此刻的趙廣同樣也是懵的。


    趙雲與宗預的援軍已經到了!


    你來義還有那麽多甲士,隻要再支撐片刻就能恢複秩序且戰且退,你牠娘怎麽就率部投降了?!


    “陛下,快走!”


    顧不得在心中多做怒罵,趙廣趕忙勸天子速速離開戰場。


    此刻,由於叛將來義所部數百甲士棄了兵刃奔降曹魏,其所領右部一些不願降魏者開始向趙雲、宗預率領的援軍衝陣奔逃,導致趙雲、宗預部曲無法迅速向前頂上。


    傅僉所統中部的右手側,於是徹底失去了戰友的屏障,直接把薄弱的側翼暴露在魏軍麵前。


    曹真本部又趁此時機結陣向前擠壓,以方才擊潰來義部同樣的方式,從側麵開始了對傅僉部的收割。


    中軍阪坡同樣艱難。


    八千漢軍原本隻需應對坡下的一萬魏卒,借著地勢勉強維持著不敗。


    但當魏軍虎豹騎被幾乎全殲之後,原本負責秦嶺山腳戰場的兩部魏軍一開始因為惶懼而連連後撤,卻又在曹真本部趕到戰場之後重新組織起了力量,往中軍阪坡趕來。


    麵對人數近乎兩倍於己的敵人,中路四部漢軍不得不撤下阪坡,在馮虎及宗前這幾名校尉的帶領下且戰且退。


    …


    …


    漢寨以西。


    當趙廣與兩百親衛舉著龍纛,護衛著天子來到架在斜水上的一座木橋前時,已有零星的潰卒正通過木橋往斜水以西奔逃。


    “請陛下過橋!”趙辟疆已經是第三次勸了。


    劉禪駐足在橋頭十幾步外,目光則注視著不斷朝木橋湧來的潰卒,道:“再等等。”


    又是一名甲士西逃而來,卻在見到這一眾披甲戴胄的貴人之後止住了腳步,似乎是不知究竟還要不要繼續跑。


    全副披掛的趙辟疆此刻怒極,幾個大步跑到橋頭,而後驟然拔出配劍,直刺其人身前:


    “你是哪一部的?!”


    卻見那甲士戰戰兢兢又略帶不忿道:“稟將軍,俺是典農校尉來義手下,丙字五營三帳什長!”


    趙辟疆聽到此處有些愕然。


    片刻後,他把配劍收了起來,但臉上怒色卻不減半分:


    “你的人呢?!


    “為何不組織他們且戰且撤?!”


    那什長聽到這愈發不忿:


    “稟將軍,那些沒卵子的全都棄甲跑了,俺追不上他們!”


    然而話一落地,他臉上的不忿卻不知為何又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尷尬的局促。


    “你叫什麽?”


    忽然,一道聽不出情緒的年輕聲音傳到他耳中。


    他聞聲扭頭,卻見是另一名銀盔銀鎧的年輕將軍。


    其人被一群貴不可言的親衛團團圍住,臉上滿是英氣與殺氣,單從臉上表情看不出情緒如何。


    “俺叫…俺叫…”


    麵對如此貴人問話,那什長不敢不答。


    但說著說著又忽然卡住,麵有難色,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片刻後,實在受不了的他咬咬牙,仿佛豁出去一般吼了出來:“俺叫魏興!”


    言罷,他扭頭看向左右。


    果然跟他想的一樣,在場眾人一個個麵色古怪。


    他心裏一歎,覺得自己今日恐怕要死在此處了。


    “典農校尉,丙字五營,三帳什長,魏興,朕記住了。”


    他聞聲一愣,將頭扭了迴來,卻見那名問話年輕將軍顏色不變,繼續對著他凜然直言。


    “領十人以上臨陣而逃者,軍法當斬。


    “念你不隨叛將來義降魏,朕給你一個機會。


    “——守住此橋。


    “不論誰過橋,結陣而守者,既往不咎。


    “不從者,亂陣者,斬之!”


    魏興聽得心驚,卻隻見那臉上看不出是何情緒的年輕將軍背過身去,其後從一名親衛腰間抽出一柄環首刀向他遞來。


    他愣愣接刀,還沒有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年輕的將軍卻已經領著一眾貴不可言的親衛往下一座橋去了。


    與之一並移動的,還有幾十麵龍形大纛。


    他又是一愣,而後整個人悚然一驚,緊接著難以自製地抬眼朝那高出親衛半頭的年輕將軍望去。


    再順勢往上一看,赫然是一杆犛尾作頂的金吾纛旓!


    就在此時,一陣獵獵的旗聲在他耳邊極近處響起。


    他惑然抬頭。


    隻見一杆龍纛插地而立。


    他再次扭頭,愣愣地看向那位自稱“朕”的年輕將軍。


    許久過去。


    他顫抖著拔出龍纛,其後又顫抖著舉刀守在橋頭。


    不從者,死!


    亂陣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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