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未央宮。


    前殿門外。


    大魏的天子箕踞在台階上,懷裏捉著一隻雞冠高聳,羽毛閃耀,腳爪鋒利如鉤的鬥雞。


    待那位從遙遠的宮門急趨而入,走了許久才到台階之下的大將軍軍師向他行禮,他才將手中鬥雞遞給身後宦侍,緩緩站起,一抖袖袍。


    “陛下,偽漢丞相諸葛亮大敗而逃,張將軍大破蜀寇!”


    杜襲聲音亢奮,似乎想把勝利的激動喜悅傳遞給這位陛下。


    然而這位陛下卻努著嘴,似乎早就對結果有所預料,又似乎有些意興闌珊。


    杜襲於是將蜀將馬謖舍水上山,大敗星散,諸葛亮率軍退走,及郭淮已沿渭下關中入秦嶺,準備截諸葛亮後路之事一一報來。


    “陛下,大將軍行府最近幾日還買到幾個諜子傳來消息。


    “有兩人說那日偽帝劉禪從斜穀入關中時所攜人馬並非七八千,實際隻有大概三四千。


    “而且,似乎這三四千人也並非是自蜀中漢中來,而是自斜水大營夜出,至斜穀迎奉偽帝!”


    曹叡有些疑惑:“如何得知?”


    “有諜子認出迎奉之人裏,有本就在斜水大營的鄉人。”


    曹叡若有所思:


    “這麽說,這是劉阿鬥在效仿當年董卓入雒陽故事了?”


    當初,董卓入雒陽,步騎不過三千,害怕不能製服公卿,於是連續四五天派雒陽人馬夜裏出城,白天又大張旗鼓還雒。


    雒中公卿以為西涼大兵複至,無有知其實者。


    杜襲:“是,大將軍以為,偽帝之所以親臨斜穀前線,所做所為又皆效董卓於雒陽故事。


    “目的便是讓我們以為他勝券在握,兵強馬壯,使我們郿塢大軍不敢去斜穀大營與其交戰,為隴右諸葛亮拖延時間。宜速擊之。


    “但……”


    “什麽?”


    “但臣以為,事有蹊蹺。”


    “卿且說來。”


    “大將軍所部盡在郿塢,那偽帝效董卓故事大張旗鼓,到底是做給誰看的?此臣之惑也。”


    曹叡立馬心領神會:“你是說,那劉阿鬥是知道軍中必出間人,所以做給那些間人看的?”


    杜襲:“是。”


    曹叡不禁嗤笑一下:


    “如此說來,巴蜀大儒們所說的,劉阿鬥怯懦無能,為諸葛亮所架空,都是假的?


    “他竟腹有良謀,包藏宇宙?”


    杜襲道:“臣確以為,偽帝或許是故意讓我們看出他是虛非實,誘引大將軍前去與他接戰,後必有計。”


    事實上,杜襲也隻是沒有把握與根據的猜測。


    但小心點總沒錯,當所有人都瘋狂熱烈時,總需要一個謹慎之人潑盆冷水的。


    大魏天子從衣襟上取下一根黑紫色雉羽,把玩半晌後緩緩道:“諸葛亮若率軍從隴右迴漢中,出斜穀,須幾日?”


    杜襲不加思索:


    “棄輜重糧草輕裝簡行,日行百裏,須十日;


    “攜輜重糧草急行,日行六十裏,須十六日;


    “張將軍銜尾追擊,日行二十裏,則三十至五十日。”


    片刻後,曹叡微微頷首:


    “詔命大將軍即刻移軍斜穀。


    “若劉阿鬥接戰,則小心行事,以防有計;


    “若不戰而走,則令大將軍便宜行事,能剿則追,不能則走,不必報我。”


    “是!”杜襲明白這位天子應該是聽進去了自己話,心中對其更加敬而畏之。


    要知道,那可是偽帝。


    按如今消息,那偽帝所在,又極有可能是一座空營。


    天下有幾人能禁得住生擒偽帝這種潑天之功的巨大誘惑呢?


    待杜襲退走,大魏天子緩緩坐迴了台階上,恢複了箕踞姿態。


    從身後宦侍手中接過那隻羽毛鮮亮的鬥雞,放在地上,又從懷中掏了把粟米放在手心“嘬嘬”喂了起來。


    等鬥雞不再啄食,他開口道:


    “辟邪,這座宣室殿朕睡得甚為安穩,你找人把它拆了,順水運迴雒陽重建。”


    …


    …


    斜水大營。


    統率三千精銳的諸將盡皆散去之後,披盔戴甲的劉禪從帥帳走出,領著麋威與百名虎騎宿衛去了校場。


    擂鼓聚將。


    不多時,這片斜水大營所有都伯以上至二千石將軍校尉,包括剛剛赴宴者,共四百餘人全部到齊。


    校場諸將議論紛紛,有些吵鬧。


    劉禪昨日到達這片大營,軍中不論大小將士都在猜測議論,這位天子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是來耀武揚威?


    是來搗亂?


    還是說,真是來攬功取威?


    總之,有人擔憂,有人振奮。


    劉禪止住眾將喧囂。


    他先是將之前在帳中說過的那番誓師之語有選擇性地說了一些,把那些負責統領老弱及屯田戍卒的中層軍官士氣調動起來一些後,最後才道:


    “朕知道軍中很多人打不了仗,沒打過仗,害怕打仗。


    “但接下來這仗,非打不可。


    “要打,就會死人。


    “死人,就要撫恤。


    “撫恤多少,本已有法可依。


    “但朕既然來了,既然想跟諸位打贏接下來這場仗,就不能再靠朕空口白牙一張嘴便命將士為朕效死,所以就不能再按照原來的撫恤。


    “你們迴去之後告訴所有人。


    “此戰斬一級以上戰死者,家中賜田百畝,宅兩間,並賜為烈官。”


    校場中一些人聽到這裏略一皺眉,左右交換眼神。


    賜田百畝宅兩間買一命,雖然確實比原來的撫恤多了不少,但仍不足以讓所有人都願意為你這位少不更事的天子效死吧?


    而且,烈官是個什麽東西?


    正疑惑間,卻見土台上那位披甲戴胄的天子繼續厲聲道來:


    “烈官者,家人全部除去縣籍,入籍烈官,賜烈官之牌懸於宅門,以榮耀之!


    “烈官之家,直係三代以內免除所有徭役賦稅!


    “烈官子弟,三代以內,皆可優先選為宮廷宿衛!


    “入為宿衛者,皆賜侍官之牌懸於宅門,是為侍官!”


    劉禪開出了一張看起來極為可觀的空頭支票。


    眾皆嘩然。


    “陛下,這些可都當真?!”


    “除去縣籍?三代以內不服徭役不納賦稅?!”


    “那什麽烈官…的子孫後代,往後就不再是民,不再是卒,而是官了?”


    校場中,本來有部分將校對天子親征之事頗有微辭,對於接下來這場仗也心存疑慮。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


    畢竟你天子要是不在,打不過我想退就退了。


    可當將台上那位天子大聲道出這驚人的撫恤之後,校場中人不論官職大小皆已徹底沸騰。


    便是校場最前麵的傅僉與馮虎這兩位統領精銳的校尉都一時心驚。


    不管是打了幾十年仗的沙場宿將,還是沒打過仗不願打仗甚至害怕打仗的屯戍之將,沒有任何人聽說過如此離譜的撫恤。


    之前的撫恤是什麽?


    無功戰死者,給口棺材送迴家安葬,再給家裏免個三兩年的賦稅徭役已經是極限了。


    賜田宅這種事情,確是原本給已有斬獲卻戰死者的撫恤。


    但卻不可能有除去縣籍,免除直係三代徭役賦稅這種離譜的待遇。


    再加上子孫後代將擁有“官”這個名頭,擁有優先入為宮廷宿衛的特別待遇,這已經足以讓很多已經半截入土的老卒下定決心,去為這位天子斬首一級而效死了。


    校場眾將此時感受到了這位天子對於接下來這場仗的決心。


    他們隻有一個疑慮。


    天子真能兌現這些撫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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