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邡在縣衙大牢裏並不知道今夜的同福縣將會因她而掀起怎樣的風浪。秦孝白不可能 僅憑一己之力就撼動北大營,之所以能如此順利的將她從北大營帶出來,其中全要仰仗跟著他的那位褐衣男子,他身後的三百範陽府兵都在北大營外十裏亭。從秦孝白帶人進入益州境內開始,北大營的斥候便每隔一炷香的時間送迴一次軍報。


    這邊秦孝白的人馬前腳離開北大營,後麵譚武便派遣斥候給遠在刺史府的汪兵送信,詢問範陽府兵為何會出現在同福縣,這顯然不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這一夜,除了身在大牢裏的什邡囫圇地睡了一會兒,其他相關人士幾乎徹夜未眠,三十幾個範陽府府兵分別守住在縣獄周圍,防止有人趁機對什邡不利。


    謝必安來不及跟這些府兵打招唿,把韁繩丟給一旁的府兵,急步朝著縣獄深處走去。


    此時距離天亮隻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縣令將會公開審理孫瘸子被害一案,屆時譚武一定會想方設法給什邡定罪,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先見什邡一麵,隻有徹底了解當時的情況,他才能想辦法救她。


    謝必安疾步穿過幽暗的甬道,火把在石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腐黴氣混著血腥味直衝鼻腔,幾處滲水的牆根結著白霜,他靴底碾過時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黑暗中無數雙眼睛暗中窺視著他,但是卻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這裏每天都有不知凡幾的人被帶走,有的一輩子也不會再迴來,有的再迴來時,人已經變成了一個血葫蘆。


    死亡在這裏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沒有人會在意別人的死活,他們隻在意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出去。


    最終謝必安在最裏麵的一間牢房裏見到了熟睡的什邡。


    這一夜因她而起的波瀾幾乎快要將瓦舍掀了,他亦因此改變計劃留在同福縣徹夜未眠,而她倒是心大,竟也睡得著。


    不由得莞爾一笑,謝必安緩步走到牢門前,借由牆上昏黃的火把光亮仔細打量她露出側頭露出的半張臉。


    許是睡得並不安穩,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原本就清瘦的臉似乎越發消減了一些,整個人惴惴不安地蜷縮在狹窄逼仄的木板床上,沒了平日裏的狡詐鮮活,倒有些楚楚可憐。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感覺到昏暗中灼灼的視線,什邡緩緩睜開眼,困頓的視線對上謝必安疲憊的雙眸時混沌的思緒瞬時清醒過來,原本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全部捋順了。


    那兩個出現在北大營的人是謝必安找來的,隻是他為何又會出現在同福縣?又為何會不辭辛勞來救自己?


    見她一臉防備的模樣,謝必安煩躁地揉了揉緊蹙的眉心,不耐煩地問:“為什麽會出現在孫瘸子家?你找他做什麽?”


    什邡知道他沒說謊。


    秦孝白雖然把她從北大營帶到縣衙,但當縣令開堂會審時,譚武一定會拿著她畫過押的供詞出現,如果沒有鐵證,她還是會被判定為殺死孫瘸子的兇手。


    對方設套給她,就是斷定她的身份有問題,一旦她身份暴露,便沒有人會冒著得罪譚武的風險來救她,屆時沒有林家的支持和周璿,她一定會死。那麽現在她所麵臨的唯一抉擇就是,一旦她說了真話,身份暴露之後,謝必安還會幫她麽?


    “或許你覺得,林昇能幫你?”謝必安看著她滿眼猶豫的樣子,忍不住又氣又恨地說,“如果你還想活著迴益州,我勸你最好說實話。我隻能在這裏停留一天,一天之後,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梆子聲從牢房頂端的氣孔傳來,什邡發白的手指不由得捏緊衣擺,緩緩抬頭,隔著鐵欄與謝必安對視。


    牆壁上的火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偷偷窺視著他們,仿佛正候機將她拉入無間深淵。可是她不能死在這兒,萬年縣獄她都逃出來了,又怎會甘心平白無故死在這裏?


    終於,在謝必安漸漸失去耐心的時候,她緩緩站起身,挪動雙腿來到牢門前與他四目相對:“請表兄救我。”


    謝必安繃著的唇角終於緩緩彎了一下,隨後用鑰匙打開牢門堂而皇之地走進去。


    原本就狹小的牢房因他的進入而顯得越發逼仄,什邡小心翼翼退到角落,確認這裏說話不會被人聽見時,壓低聲音對謝必安說:“孫瘸子不是我殺的,我進去的時候,他就死在正房的大廳裏,我看過屍體的傷口,脖子被人一刀切開了,傷口很深,以我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樣。”


    謝必安直視她的眼睛,“孫瘸子隻是個敲豬匠,你一個長安來的貴女,為什麽會來找他?”


    果真還是到這一步了。


    什邡深吸一口氣,知道今天若是不攤牌,他是不會出手幫她的。


    猶豫片刻,什邡決定賭一把。她上前一步,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貼近許多,近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一下子便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謝必安沒想到她會突然間靠過來,整個人一怔,耳尖瞬時一陣滾燙。他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什邡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湊近他耳邊說道:“七年前,紙商什仲懷在山南道被馬匪殺害,孫瘸子就是當時給他驗屍的仵作。”


    謝必安側目看她:“那他又怎麽從一個仵作變成了一個敲豬匠?”


    什邡搖了搖頭說:“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他。”


    “為了什仲懷?”謝必安問,“你跟他什麽關係?”


    什邡忽而低頭,目光看向他的手臂,暗色的胡服被鋒利的刀刃割開,露出裏麵外翻的皮肉。


    謝必安見她突然不語,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才注意到剛才急著趕路,竟然忘了包紮傷口,此時外翻的皮肉已經血肉模糊一片,整隻袖子都被鮮血浸透,腳邊落了一小灘血跡。


    什邡突然朝他伸出手,謝必安微怔,什邡歎了口氣說:“謝表兄身上應該隨身帶著傷藥吧!”


    謝必安也不知哪兒來了興致,別開頭淡淡地說:“巧了,今日沒帶。”


    什邡愣了瞬,剛想收迴手,便見他粗魯地一把扯下袖子,然後探手抽出她袖兜裏露出一角的手帕,將它重重按在傷口上。


    “現在沒事了,你說吧!”


    這就叫沒事了?


    什邡看了一眼馬上被血滲透了的帕子,無奈地別開視線,訥訥地說:“他是我爹。我是什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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