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


    瓷器驟然脫手破碎,卻不及女子聲音尖銳破碎。


    綦英娥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自己的阿爺。


    “我說,”綦伯行勸告許久,耐心告罄,幹脆直白道,“皇子沒了那就再生一個,大周的下一個太子,依舊會是你,我們綦家的血脈。”


    綦英娥看著自己的阿爺,恍惚間隻覺得陌生。


    綦伯行看著淚眼婆娑渾身顫抖的女兒,到底又生了些憐惜,“再嫁在我們大周又不是稀罕事,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女兒,我還能不疼你嗎?如今的新帝是我一手扶持的,對我們綦氏唯命是從,你從前沒能做成皇後,如今就叫你做個皇後,你再生個名正言順的太子,我們綦氏的太子!”


    “你從前性子爽朗灑脫,怎麽如今這般沉鬱,定然是太後和先頭那皇帝不曾好好對你,你放心,往後這鳳闕北宮,由你做主!”


    綦英娥仰頭,拽住了阿爺的袖口,離家前慣常為了打仗穿著的粗布衣服早就換成厚實錦緞,一時竟有些抓不住。


    她愴然一笑,“我活著,難道是為了做個皇後嗎?那我的孩子呢?你的外孫呢?我的阿逸多,就這麽沒了嗎?”


    “那你還要如何?莫說那妖婦心思歹毒,臨死前喊的難道就是真的嗎?城陽王都親口認了,他殺了元煌,那沉河的幼帝不是元煌!你莫要想錯了!你阿爺我能認錯嗎?”


    綦伯行不耐地揮袖大步往外走去,“京中貴族驕奢淫逸已久,實在不好管束,未來也難以把控,這幾日我忙得焦頭爛額,你莫要再添亂,元舒你是她的仆從吧?你好好勸勸她,我走了,立你為後的旨意,三日內一定送到,你養好精神,依舊是我們綦氏的明珠,最厲害的英娥。”


    男人高大的身影壓過殿外的光,隻留下一片陰霾。


    綦英娥怔怔看著漸漸離去的身影,像是看到了這一生都迴不去的蒼原,一時五內俱焚,終於在胸腔裏燒盡了最後一點希冀。


    元舒上前,攬住了她顫抖的身軀。


    英娥身形並不瘦弱,綦氏一族骨骼壯碩,她也頗有英姿,獨屬於胡族的高鼻深目如同順陽公主府的異色琉璃塔,金光透過是別樣的剛強璀璨。


    可此刻元舒隻覺得懷裏骨頭是中空的。


    “飛吧……飛吧……我的小鷹……草原廣闊,展翅翱翔,自由屬於我的孩子……”英娥低低用鮮卑語唱起部落的歌謠,“我的孩子……”


    她含著淚,隔著元舒圓潤的肩膀,看到了草原上盛滿汪洋天空的水窪。


    綦英娥想起來了。


    這歌謠,阿娘給她唱過。


    那時她仰頭,告訴阿娘,“我要做草原上羽翼最豐滿的鷹,翅膀大到足以遮蔽自己的族群。”


    阿娘摸著她的頭,“我的孩子就是鷹。”


    阿爺聽見阿娘喚她小鷹,大笑著搖頭,“你也該有個漢名,漢文中鷹與英同音,隻是單英字不好,阿爺的小鷹也是這草原最美麗的鷹,便叫做,英娥吧。”


    後來,草原的鷹被送入了這世間最華美的牢籠中,再也展不開翅膀。


    她對著孩子歌唱,元煌仰頭,懵懂地告訴她,阿娘希望他成為鷹,那他就要做這世間最強大的鷹。


    綦英娥想,她這個雌鷹,應當有更大的翅膀,替雛鷹遮蔽風雨,


    “你說得對,望舒,活著,要有新的指望。”


    “我總記得你說,太後酒後失言,君父生死亦在她掌中是嗎?”


    綦英娥也不要元舒迴答,她抬手,擦去眼中最後的水窪。


    “那就這麽做吧。”


    分明最恨那個妖婦,可此刻她最渴望成為曾經那個叱吒風雲,千萬人生死皆在她掌握的妖婦。


    去他的什麽君,什麽父。


    她用力揩著淚,擺脫元舒的懷抱站起身,肩胛骨生出無形的羽翼,在風中微微顫抖,“我就要做這個皇後,做大周的皇後,主宰這裏生死的女人。”


    立後的詔書,第二日就送到了綦英娥麵前。


    彼時元舒站在綦伯行跟前複命。


    綦伯行聽聞在元舒勸導之下,自己的女兒想開了,心中大悅,詢問眼前的人想要什麽賞。


    元舒跪得筆直,“聽聞明公為京中勳貴世家所擾,願為明公解憂。”


    綦伯行搖頭大笑,“就憑你一個女人?想要擺平這京中數百家族?幾千勳貴?”


    元舒忍下心中不平,“從前王府與各族往來,皆由我處理,宗親勳貴,也要賣我元舒一個麵子,明公若心存疑慮,不妨給我一個機會。”


    “你們女人的法子,左不過是那些宴請往來,”綦伯行搖頭,“那些人心裏還是各有各的主意,哪裏會將你放在眼裏,不過是因為從前城陽王把持朝政的緣故,如今新帝使我持節,我都督中外諸軍事兼尚書令,他們還不敬服我,可見終究不會臣服。”


    他說著,被風霜浸染依舊顯出剛猛俊朗的臉顯出兇光。


    “可見,還得給他們立立規矩,不過你確實還有些用處,我已昭告群臣,新帝繼位,當祭天告祖,你能叫他們去嗎?”


    元舒俯首,忍下屈辱與不甘,堅定道,“定不辱命。”


    綦伯行點頭,“既如此,你便還做迴你的,饒安侯吧,啊哈哈哈哈。”


    地上俯首的女子重新直起背脊,她仰頭,在一片蕭瑟中,聞到了冬日的冷腥味。


    可要謀奪屬於她的一盤糧食,她別無選擇。


    “祭天告祖啊,”元葳蕤咀嚼著其中的意味,明眸顯出深重的思慮,“隻怕是血祭。”


    一旁跪坐在她身側,距離已經有些逾越的新帝傾身,替她奉上一盞熱酪飲,“從前我隻當明岐無為,如今才知曉,手腳被捆著線,被迫下令的滋味,阿妹,我心中苦澀。”


    元葳蕤不動聲色避開衣袖觸碰,看向新帝,“陛下自重。”


    元諶垂下眼眸,臉上顯出可憐哀求的神態,“可我心中苦悶,無處訴說,如今剛剛繼位,便被逼著強立綦氏為後,還要小心討好,還好有阿妹在身側。”


    “我有自己的府邸,可為何在宮中,陛下不知曉嗎?你我被鉗製,困在宮中,為今之計,是要籌謀將來如何擺脫鉗製。陛下初初踐祚,手腳被縛,若缺智囊,我將為您籌謀,隻是陛下可知,何謂禮賢下士。”


    “此前讀史,漢宣帝劉詢幼龍潛淵,為帝後接納霍光之女入宮,並立她為後,尊敬寵愛,隱忍多年,才一舉滅了霍氏一族,可見潛龍勿用,靜待時機,方可一舉擊斃。”


    元諶看著夢中洛神,隻覺得現實裏頭更添冰雪之態,威不可攀,勉強收斂了輕浮做派,恢複了文雅姿態,做出聆聽態,一時也聽進去了些道理。


    忍,心上一把刀,淩遲之感,滋味自知。


    皇城內人人在忍,皇城外,也無數人將忍,化成了手中一遍遍揮出的刀。


    京都內外,風聲鶴唳,寒意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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