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天翻地覆,將黑暗拉得極長。


    洛陽城內百姓尚不知事,可金墉城的百姓卻如墜煉獄。


    大周早前便是靠著征伐搶掠崛起,占據半麵江山,日漸興盛之後,即便尚武,也不得不順應趨勢,休養生息,耕種經商,可北邊臣服大周的部落和六鎮軍戶卻依舊還保存著舊時的遺風——所到之處皆是赤地千裏。


    豐饒的中原水土將小小的金墉城也養成了富庶之地。


    綦氏部落的精騎是綦伯行馴養的兇狼,需要吃血喝肉。


    長樂王沉浸在自幼結識的好友去世的傷痛裏不能自拔,隻一聲聲呢喃著,“來晚了,來晚了。”


    穆望卻意識到了不妙。


    外麵的聲音太大了。


    這讓原本可以正義凜然高歌前行的他們變成了亂世的鼓樂。


    天一亮,綦氏暴虐之事會喪失人心。


    穆望皺著眉頭,這些看不起漢人的北方部落不會明白什麽是人心,他們隻知道拳頭足夠大就可以征服世界。


    他上前意圖勸說綦伯行,“郡公當約束麾下將士,這是我們自己的國都關口,若在城內驚擾百姓,引得家破人亡流民出逃,對郡公名聲無益。”


    “我手下將士受詔千裏迢迢地來,如今皇帝死了,洛陽城門緊閉,勢必有一仗要打,糧食不夠,總要叫我的人吃飽飯。”


    他們一行人都是精騎,沿路州府填補糧食,並未帶多少輜重。


    穆望眉頭更緊,“我問過開金墉城城門的中軍,元煊將中軍分為了三等,有兩等都被調出京都之外駐守,他們自是不會與我們作對,此等境況,城內除卻元煊一脈要死守,多的是人要開城門迎陛下迴宮,我們不需要做什麽,隻需要等。”


    綦伯行垂腳坐在軟榻上,沒有答話。


    “可如今您縱容手下將士哄搶城內富戶,那外麵兩等中軍和洛陽城內明哲保身的朝臣世家們見此等狀況,還敢開城門準您進去嗎?隻約束幾日,往後便是長久的富貴,想必其中利害您比我更清楚。”


    綦伯行終於有了反應,他迴頭看了一眼跟著的高深,麵上帶著不耐,“聽見了?”


    高深垂頭,“聽見了。”


    他走了出去。


    綦伯行手下的兵固然有不少敬佩高深智謀與為人,可還有極大一部分不會聽高深的話,尤其還有不少綦姓子弟。


    梁郡王任人唯親,精騎裏頭同氣連枝的不少,這點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將高深派出去也不過是為了給還在合作的穆家一個臉麵。


    高深翻身上馬,怒斥著沿途擅闖民居的人。


    綦叔遠瞧著高深沿路又勸又罵,嗤了一聲,轉頭看向了侄子,“聽聞你阿爺視這叱奴如親子,還要替他張羅親事,如今更是還來插手掌控軍中了。”[注1]


    綦達羅譏諷一笑,“一條狗也配當頭狼?”


    “民居自然沒什麽肉吃,也值得他一個個驅趕,走,喊我們的人,去真真見見香肉!”


    馬頭一轉,竟是向了金墉城內的寺廟。


    “小將軍!我聽聞金墉城還有貴女清修的寺廟。”


    “哦?”


    綦達羅笑起來,“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金墉城沒有靜下來。


    高深聽到了遠處的唿哨聲,忽然直覺不對。


    “這群畜生東西。”高深暗罵一句,他曾經是侯官,又常替來往元煊的莊子,知道那是貴女們清修之處。


    他拍了馬剛要向前,最後卻生生調轉了方向。


    這事兒他攔不住,攔得住一次,也攔不住第二次,即便是世家貴女受害,世家也不會真隻為了一個女兒就能聚集在一起合力圍殺綦氏。


    這是個人人都要權衡後路,爭著分餅吃的時代。


    但主子不會想要這起慘案的發生,哪怕這件事會給綦伯行添一筆極大的汙名。


    有些事如今他不能做,但有人可以。


    馬蹄踏碎石板,激起一片塵土。


    高深倏然勒了馬,他看見了火光。


    那是主子的山頭的火光。


    很微弱,但在黑夜裏已經足夠亮了。


    瑤光寺中一片大亂。


    帶發修行的貴女們倉促逃亂,往日最清淨的所在此刻已在腐爛。


    哭叫聲中,一位宗室貴女抄起拂塵,用力推翻了桌案,意圖擋住匪徒,卻也隻是徒勞拖延。


    “你們不該傷性命!!!我們錢財都給你,莫要傷人性命!”


    “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如何叫你們這些北蠻匪徒玷汙!阿母!!女兒再不能侍奉您了!”


    砰!紛亂聲中,響起了決然的赴死聲。


    無盡的絕望纏繞著貴女,撲向觀音腳下,“佛門淨土,何故如此受災,若在天有靈,也當庇佑信徒!!求菩薩顯靈啊!!”


    身後有裂帛聲,貴女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眼淚不住地流。


    亂世無法,更無神。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該棄了從前部落中的舊俗,她也要有力氣舉起長棍砍刀,將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砍殺個幹淨。


    身後當啷一聲響。


    那是振刀之聲。


    貴女嚇得一抖,甚至不敢迴頭,隻在心裏一遍遍念佛。


    “求佛不如求自己。”


    一道女聲在刀劍聲中響起。


    貴女渾身一震,費力轉頭,看到了與兵匪纏鬥在一起,同樣身著甲胄的人。


    禪房中不知何時闖入了另一批軍士。


    隻是這些軍士和貴女從前見過的所有軍隊都不一樣。


    她們都是女子,頭發簡潔地梳著,牢固簡便,身形比貴女們強壯許多,雖然並不高大,卻利落強勁。


    但不是她曾經見過的任何軍隊裝飾。


    幾個女子似乎訓練有素,合力成陣,避免了北方來的高壯將士的強力重擊帶來的劣勢,直叫人難以招架,刀劍雜亂迅疾,紛亂銀光熄滅之時,她們已經卸下了這北方來的兵匪的長刀。


    原本甲胄齊全,護項都帶著的精騎,因著進寺廟方便動作剛剛卸下了鐵胄,長刀落地的一刹那,幾乎隻有一線破綻的士兵被砍斷了雙手,麵門飛來極精準的一刀,深入頭骨。


    因著用力過大,刀太深入,拔刀之時叫那女兵狠費了一番功夫。


    旁邊一女子笑道,“你若每次這般,不說戰場上拔刀慢有破綻,這再好的刀就經不得你幾次揮砍啊。”


    寬刀女子抬臉笑笑,被血濺上,麵目模糊,甚至有些猙獰瘮人。


    幾女子正要往前走,貴女終於勉強扶著佛像站了起來,“等等,還未謝過你們救命之恩,不知幾位英……英娥姓名出處,日後我好叫家中好生謝過。”


    女兵們一麵擦著臉一麵迴頭,彼此對視一眼,卻什麽都沒說。


    還是先前嘲諷她求佛的女子跨出門檻之前迴頭道,“不必謝我們,樊籠已破,新規當立,隻願這天下有更多女子成為我們,那未來的秩序裏,也該有我們女子更多的餘地。”


    貴女怔然站在原地,手不自覺滑落佛腳。


    她抬手,細弱柔軟無力。


    “我……也可以嗎?”


    貴女忽然想到了那年煊太子平叛歸京,正是牡丹盛放之時,赤色身影禦馬而過,恰有一丹景牡丹掛在太子冠帽之上,紅豔至極,更襯托得太子意氣風發。


    滿街男女眼中都隻剩下了那一抹丹景朱明。


    煊太子……不正是女子嗎?


    蒼穹褪了黑,慢慢沁出青白。


    綦氏精騎被莫名其妙出現的女兵和僧兵退至觀廟之外,綦達羅折損了幾十個人手,心中有氣,遠遠看見了高深不知為何下了馬和並非軍中打扮的人說話,當即驅馬過去叱罵起來。


    “混賬東西!都是你扣著兵,讓他們沒能支援,害我們和區區僧尼對峙都吃了虧!”


    高深卻沒惱,衝綦達羅拱手,“二公子,您來得正好,綦嬪是您一母同胞的親姊,想必您對綦嬪印信相熟,我抓到一個城外跑進來的密探,他帶了綦嬪的口信,事關緊要,還請二公子過目。”


    綦達羅一眼認出綦嬪私印,心中大急,當啷下馬,“我阿姊怎麽樣了!你既然來了,她怎麽沒來?莫不是出事了!”


    那探子哭喪著臉,急道,“是出事了,卻不是綦嬪,是……是咱們的小太子啊!!!”


    綦達羅猛跨一步,揪住了人,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城……城陽王誤殺了小太子!!!咱們的小太子沒啦!!”


    綦達羅不可置信,手攥得愈發緊,“太後這賤婦!!!城陽王這狗賊!!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傳令!!攻城!!”


    ————


    注1:叱奴,鮮卑語中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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