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人城,瘦猴般細小的孩子埋頭啃著餅,桌上還擺著高高一層壘著的餅,周圍圍著一圈兒兵丁,高聲的唿喝聲混雜著大笑和酒氣,將小孩兒費力的吞咽襯成了靜音。


    “不許給水!我倒要看看這小畜生能吃多少個!”


    “已經吃了三個了,這一會兒不得跳水缸裏喝水,肚子都要撐破了吧?”


    “要是能吃十個,我立馬提拔你小子進我麾下!每頓吃到飽!”


    定州是冀中糧倉,他們這群六鎮流民被安置到定州就食,起事之後就占領了城池,糧草尚未短缺過,這會兒堆在小孩兒前麵的餅子,本是要向北出征時候用粟磨碎烤成幹餅子,行進時用熱水煮一煮就能吃,若是幹啃小半個能把人噎死,非應急不會用,可如今被圍在城裏,大家都不樂意吃這個,先前準備的餅子就堆成了石頭。


    半大的孩子依舊埋頭啃餅,聽到吃到飽才看向了說話的人,費力把早就失了水分的幹麵餅子咽下去,“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的!”瘦高個兒慫恿,“第五個了,再吃一個!”


    再吃一個的聲音不斷響起,伴隨著哄笑聲,不遠處拖著東西哐啷啷向前的老年兵卒低聲罵了一句,“又霍霍人,一群狗雜碎。”


    仗著是賀寶榮麾下的舊部,各個受了提拔,成了軍主、副軍,好事兒沒做幾個,欺男霸女倒是一絕。


    哪怕城裏糧食夠,城內依舊會有餓死的人,這些人閑得在城內逛,遇上快餓死的就給個餅子,哄著人吃完再看著對方因為口幹急急找水,瞧著人脹破了肚子,就哈哈大笑。


    現在這個細伶伶的孩子隻怕死得不知道要多慘。


    一道身影匆匆穿過人群,劈手將幹糧餅子從小孩兒手中奪了下來,“你們要對我弟弟做什麽!”


    “誒,你這小女郎別不識好歹!我們給你快餓死了的弟弟吃東西,你還不知感激!過來打翻我們給的糧食,你要幹什麽!”


    鹿偈皺著眉頭,瞪了一眼賀兒荒。


    她混入城內十日,一直隻在流民裏麵遊蕩打聽消息,並未真正觸及裏頭的軍機,這會兒也是剛剛四處溜達確認城內是否有其他異動,誰知一迴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這小孩兒非說她看著就不像是探子,鬧著要跟來,她天生力氣大,有防身的功夫,鹿偈這才準了,誰知她撞上那群人戲弄饑餓的流民,居然又故技重施,想要借著胃口大打賭混入軍營中。


    可這東西弄不好是真要撐破腸子的。


    年紀太小了,又沒人教過,自然無知無畏。


    這也是這群兵油子戲弄這孩子的原因。


    鹿偈將人扯起來,“噎嗎?”


    賀兒荒還想要逞強,被鹿偈拽著胳膊沒辦法像是鵪鶉一樣低下了頭,“噎。”


    “噎也不能喝水,小心撐破了肚子。”鹿偈抬頭掃了一眼想要上手的人,“我告訴你們,我也是懷朔鎮出來的!我阿爺阿鹿桓競也是賀王曾經的舊部!你們這般黑心爛肺的東西,不配做賀王的部下!”


    賀兒荒扭頭看著鹿偈的臉,賀寶榮剛剛自立為王,鹿偈這句倒也沒有叫錯。


    “嘿,你還敢嚷嚷!這名字沒聽說過,莫不是死了吧?今兒就給你個教訓,也不瞧瞧我們是誰,我踩死你們都不需要抬腳!”


    鹿偈將賀兒荒拉至身後,猛然撞開包圍圈,徑直跑向城中那個豪族的府邸。


    如今賀寶榮正住在那裏,她打聽得很清楚,既然事情已經鬧出來,那就徹底鬧大。


    這的確是個機會。


    她拉著賀兒荒狂奔,像是從前暴亂之時,父親拉著自己狂奔一般。


    身後追著的人沒有馬,她不必擔憂被馬蹄踩死,所以不用像父親一樣頻頻迴頭。


    耳邊是唿嘯的風聲,叫噪聲時遠時近,言語之中已經越來越難聽,在那話裏頭鹿偈帶著賀兒荒都已經被掏了腸子成了被放到了火上烤。


    賀兒荒捂著肚子,覺得肚子沉甸甸的,喉嚨也幹得要燒了起來,她張開嘴,隻喝了一點風,喉頭的火卻被這風點了起來,一直燒到了心裏去。


    她想起來了。


    鹿軍主說過,隻要心中的火不滅,那些瞧不起她們的,將她們踩在腳下的,笑把她們的死亡當戲取樂的,都會被火燒盡。


    兩個流民在街上狂奔,這在城中委實有些突出。


    “快抓住那個瘋女人!”


    跟在後頭的人看到了迎麵而來的兵。


    鹿偈抬眼,看到了那個寬大的門楣,就是那裏了。


    她躍身衝了進去,以極迅疾的速度順走了門口一個守衛腰間的刀,眼看著四周的人圍了上來,將刀橫在了自己脖頸之前,大聲道,“我聽聞賀王在數月前攻城後寬恕了據守城池的忠臣義士!您連自己曾經的敵人都能寬恕,可見是個有德之人!為什麽卻能縱容手下的將士欺辱自己舊部的遺孤!”


    “若你們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自刎在王府之前,叫大家都知道,賀王的屬下居然如此野蠻殘忍,就連一個孩子都要戲弄逼迫至死!甚至聽聞我阿爺曾為賀王戰死也毫無顧忌,竟是毫不知曉敬重忠義二字!若賀王依舊容許你們在麾下,那以後難以成就大業啊!”


    女子用力到近乎嘶啞的聲音響徹在這條街上,自然也傳進了府內。


    一時之間部下都不敢上前,府內也傳來了成群的腳步聲。


    鹿偈轉頭,刀刃壓在脖頸上輕微蹭出一片薄血,她心頭也火燒火燎,在那一群人中,甚至沒有第一眼辨認出誰是賀寶榮。


    或許都不是。


    但很快鹿偈就知道了,當中一人詢問了一個守衛究竟是何事之後低聲迴報給了當中一位身著朱紫綢緞胡服的男子。


    並不是她噩夢中那般的模糊不清,高大殘忍,甚至個頭也許隻和長公主一般,下盤瞧著很穩,是典型的武將。


    鹿偈盤算著自己一擊致命的可能性,可人太多了,就算斬殺了賀寶榮,她也跑不了。


    長公主還等著她在北地聯絡豪族。


    所以一定要等到能夠一擊致命並且有退路的時候。


    不要緊。


    會有機會的。


    賀寶榮聽完了前因後果,勃然大怒,“你們這群人,仗著我的威勢作威作福,敗壞我的名聲,實在可惡!革除他們的軍職,各打軍棍三十!拖下去!”


    長刀當啷一聲落地,鹿偈拉著賀兒荒低了頭,“拜見賀王。”


    “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如今我打發了他們,你覺得我是否能成就大業?”


    賀寶榮笑嗬嗬的,甚至看上去沒有太多威勢,隻有那壯碩的圓身能顯出些壓迫。


    鹿偈抬起頭,“有德之人自然能成就大業!仁德的君主是天下民心所向,我隻盼能看到君主掃平一切亂象,真正登基為王的那一天!”


    她的眼睛像是野獸的瞳孔,十分澄明直白,賀寶榮發覺這個極有膽氣的女子並非在說恭維之詞,她幾乎情真意切。


    賀寶榮覺得正是因為自己有德,所以才會有這樣明白的舊部遺孤。


    他記得,阿鹿桓氏一族的確守在懷朔,雖然幾乎都是小卒,他也記不得究竟有沒有一個人叫這個,但也的確算他的舊部。


    “說得好!”賀寶榮大笑起來,“我不日要辦開國大典!你代表我那些舊部的親人,也來觀禮!”


    鹿偈察覺到賀兒荒拉著自己的手猛地一抓,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弟弟”,“怎麽了,是肚子疼嗎?那群人真可惡,叫你撐破了腸子可怎麽好?”


    賀兒荒指了指嗓子,說不出話。


    她心頭的火要燒冒煙啦!


    賀寶榮也看見了這個細細瘦瘦的小子,跟猴兒一般,但是這會兒摸著肚子,瞧著溜圓,心道不好,趕忙喚個大夫過來瞧一瞧。


    要是在自己登基前死了,可實在不吉利。


    賀兒荒到底沒事,隻是想喝水,卻被按著不許喝,等喝了藥汁消化了一天就活蹦亂跳起來,就連賀寶榮聽到了都覺得奇異。


    天生飯量大力氣大,若養在麾下未來或也是個能操練馬槊的大將。


    這樣一來,鹿偈和賀兒荒都順利打入了內部,雖然不能參與他們的軍機議事,但能在裏頭已經很不容易了。


    兩人不動聲色大致摸清楚了城內究竟還有多少軍隊,也發覺大軍暫時沒有開拔的跡象。


    大家都在準備賀寶榮自立為王的儀式。


    鹿偈因為手腳麻利,為人爽快,短短一旬就和賀王府中的人相熟起來,幫忙安排宴會的東西,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也摸清了宴會的流程和排班。


    天漸漸熱了起來,日頭穿透了每個人身上衣服紮入毛孔,也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直到儀式結束,賀寶榮登上祭壇,自立為王,宣布了國號和年號,眾人入席暢飲,後脖頸也都火辣辣的,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人都帶著光影。


    席上酒過三巡,人人紅光滿麵,有人酒意上頭,被熏染地粗獷沙啞的嗓子哼唱起了屬於他們北鎮鮮卑人的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這歌就連賀兒荒都會唱,她和著歌聲,轉頭看向了鹿偈,火光在她眼底跳動。


    陰山下是連綿骨,四野上是餓殍浮。


    有人被踏碎了骨,有人撐破了肚。


    今夜就是最好的時候。


    賀寶榮醉醺醺走向了後頭更衣,他曾經聽聞京都中巨富更衣,有十幾個婢女侍立在側,各自舉著新衣、水盆、爽手粉等等,如今他成了王,卻依舊不曾有這般的好福氣。


    恍惚間,燭光微微晃動,小麥膚色的高挑女子如同一隻靈巧的鹿,她手上托著赤黑二色的新衣。


    賀寶榮眯著眼睛,雖然隻是個粗野丫頭,但勉強也算乖覺。


    他坦然張開了雙臂,等著人幫忙更衣。


    下一瞬間,赤色綢緞滑落雙臂,冷銳的光芒橫入他的喉頭。


    不等賀寶榮驚唿出聲,一隻黑瘦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嘴,力氣大到幾乎將他的五官按進骨頭裏。


    血液噴薄而出,染紅了半麵屏風,城外火光大起,亦如同砍斷了人的命脈一般,爆發出攝人的流光。


    火,徹底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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