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王對元煊沒什麽惡感,甚至因為元煊殘暴的名聲很有些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意味,他隻是脾氣爆了一點,他有什麽錯。


    他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是狩獵者,狩獵者不兇猛又怎麽叫狩獵者。


    聽得元煊這般說,他順勢抬頭,看向了擋了那琉璃窗門的身影。


    “嗷,這不是我那個不知深淺的兄弟嘛,如今年器晚成,可見高祖實在會看人。”


    周圍已經在席上的人一致地低下了頭,不敢露出絲毫神情。


    章武王可以隨便提及從前高祖給高陽王的評價,但他們卻隻能裝作聽不見。


    高陽王目光落到了東向兩座席上,左邊卻已經坐了人,正是那個暗暗譏諷他少年庸碌不見才氣的章武王。


    他轉頭看向了這宴會的主人。


    元煊已經從座席上起身,笑意吟吟,她經年不變的緇衣在一片輝煌中顯得過於沉凝,叫高陽王覺得是這紅粉琉璃閣中的一抹汙點,礙眼得很。


    “我還當高陽王今日不會來了,可惜了這夕陽下的琉璃閣,如今貴客來了,琉璃閣更是蓬蓽生輝。”


    隻字未提上座之事。


    高陽王有些心浮氣躁,陸金成隔岸觀火,崔敘穩坐一側,道士們“無為而治”,另幾個都知道這二王,一個有軍權,一個錄尚書事,都不好得罪,隻做向外看風景。


    元煊眉眼微彎,章武王性子專橫,不用她引自會坐在左席上,高陽王自持身份,又對此前門人之事有所抵觸,可崔鬆蘿此前叫噪之時偏偏又激了將,京中皆知高陽王嗜口味,一食以萬錢為數,崔耀曾與自己弟子調侃,高陽一食,抵他千日,又曾與河間王你來我往窮奢極欲地鬥富,所以這頓盛宴,高陽王一定會來,心不甘情不願,隻會姍姍來遲。


    今日不管最後誰屈尊坐到左邊兒,她都樂見。


    陸金成轉頭忍不住去找人說話,崔敘雖然如今尚在四品,可遲早會調上來的,人也是再典型不過的崔家人,一副正經模樣,該辦事辦事,精明能幹,又帶了些文氣。


    “你說今兒這宴什麽時候能開呢?”陸金成轉頭問崔敘。


    崔敘笑了笑,文質彬彬的,“等長公主叫開席自然就開了。”


    旁邊下屬的官員們紛紛看天,像是說了,又像是沒說。


    但陸金成咂摸了一下,覺得這話在理。


    這事兒本就是長公主挑的,可不就是長公主滿意了才能開席。


    章武王神色不變,看著元煊繞過座席到了近前,朗聲笑道,“今日延盛替我餞行,我卻要謝你給我們中軍送來這麽好的武器,等我凱旋,我再請你喝一迴,還不上酒來!我要敬你們長公主!”


    這是直接幫元煊宣布開席了。


    元煊笑吟吟轉頭,“客人齊了,開席吧,崔郎中新製的好酒,名綠玉,我是不懂酒的,貴客們要替我嚐一嚐才好。”


    高陽王僵在了當場,有些懷疑這兩人是看不見自己,他高陽王至今為止,從未有一天被人慢待過,誰能想到這個小小公主視他如無物。


    這會兒他們的門人都被留在了後頭,也沒人給他一個台階,元永興瞧著這些時日練兵又壯了些,跟屁股下麵墜了鐵一樣穩在座席上,似乎絲毫沒有給他們見禮的意思。


    章武王睜著那雙肖似生母的美麗眼睛,瞧著高陽王,“高陽王還不坐?”


    高陽王咬了咬牙,冷笑一聲,“後日大軍開拔,你就要辛勞了,今日我代整個朝廷,要好好為永興你餞行,你別站別站,好好坐著!我要好好為你斟一杯!”


    章武王確實也沒站起來,安穩坐著,不動如山。


    “這次可務必小心,千萬別像從前山胡叛亂一般,草草敗走。”高陽王坐下來,衝章武王猙獰一笑。


    章武王同樣迴了個笑,元氏容貌壯麗者眾多,他亦是各種翹楚,這麽一笑看起來還挺下酒的。


    雖然對高陽王來說,這個下酒應當是咬著牙下的。


    侍從們魚貫而入,元煊施施然坐迴了自己的位置,“往日金樽銀盤自然尊貴,隻是若要做個放一百二十盞的金銀圓盤招待高陽王,也沒什麽意趣,昔日範蠡鑄劍現琉璃,如今國之重劍已經鑄好,蓄勢待發,便以琉璃慶賀諸位的功績,也在此預祝大軍旗開得勝,早日平息北亂。”


    眾人低頭,果然瞧見綠琉璃長杯與各色碟盤放置於桌上,盛著各色菜品果品,擺盤精致細巧,於琉璃上各自綻放,或花或葉,無不應景。


    侍從們斟上新酒,但見酒液清澈,似有竹葉清香,酒液中有光絲絲縷縷與綠琉璃中的氣泡交相輝映。


    元煊率先祝酒,麵麵俱到,將所有宴請而來的,從章武王到那一群道士都敬了一遍,對每個人在這場火器事宜裏麵的貢獻都了如指掌,並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乖巧的完全讚揚,一般的鼓勵敲打,有點反骨地不動聲色提了些小釘子,除卻上麵那兩個在猙獰笑著拚酒的宗王之外,其餘人都已經明白了這個長公主是真的對他們辦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即便那人素服無妝,也似乎毫無惡意,也沒有刻意釋放威勢,但就叫人整個脊椎骨都被無形的線拎起來了,做好了事的慶幸又快活,有些差錯和使絆子的就實在後怕了。


    元煊終於把一圈人照顧完,轉頭看向了今日她特地湊起來的重頭戲。


    兩位都是好酒量,顯然還沒用到正式的菜品,就已經友好勸酒三四迴了。


    挺好。


    一盞盞菜品被送了上來,在琳琅滿目的魚肉點心中,元煊高居其上,慢條斯理用著明顯和崔鬆蘿平日畫風不一致的膳食。


    時下從小官吏到平民平日以素食居多,但元煊愛吃肉,崔鬆蘿也愛吃,崔鬆蘿更喜歡用豬肉做菜,菜品也多以量大管飽為主,烹飪方式也多以時下不流行的“炒”為主,可為了迎合時下貴族流行的宴飲膳食,這次崔鬆蘿拿出了個據說是祖傳的菜單。


    元煊雖然知道崔氏先祖早前有個《食經》,可早在被夷五族之時散逸了,可崔鬆蘿不合常理的地方多了去了,這麽個菜單,大約也能讓精於膳食的高陽王都要吃上一驚的。


    席間已經響起了稱讚聲,“不愧是崔郎中特意為長公主設宴所製的,此前京中風靡的鬆清樓盛宴竟沒叫崔郎中使出三分功力來!我從未吃過這般口味的炙肉!鮮甜無比!味道奇絕。”


    陸金成甚至有點想要催促一下烤肉的侍從,甚至想要違背一下貴族禮儀,親自割炙啖之。


    他的口味在貴族之中都算得上清淡,對貴族宴會中最普遍出現的炙肉也隻覺得尋常,可這炙肉似乎事先醃製過,並不膩味,甚至有些清爽開胃。


    崔鬆蘿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她在現代更多吃的是小炒,可時下烹飪多煎炸和燉煮,也有油燜,因此市場對她做出的紅燒肉、過油肉都十分喜愛。


    自從她知道這個時候貴族設宴吃肉大多是炙烤,還是仆人在旁邊烤完切割好給賓客之後,就對自己現代吃的烤肉醬料下手了,果然配上吃起來就好多了。


    不過這場宴會她融合了後來的燒尾宴和滿漢全席中的一些菜品,上下五千年的貴族菜單精華總結,九族嚴選,除去她之前實在沒看過的複原視頻和實在找不到的材料之外,她能迴憶的都迴憶上了,總之從元煊到常玥都對這份推敲再三的菜單表示了驚奇與讚賞,現在聽著每一道菜都響起的讚歎,她十分滿足。


    這就是……喂豬的快樂嗎?


    高陽王聽得稱讚,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日崔鬆蘿在門下省外的叫噪。


    士族高門對飲食烹飪極為講究,所謂“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飲食難曉,他們元氏遷都入洛陽,漢化改革也不過三代而已,但京中攀比飲食之風已經盛行。[注1]


    高陽王也正因為此尤其在乎,可一個崔氏小吏,卻說他不懂飲食!


    他冷笑一聲,吃下那炙肉,“醬料鮮甜,卻失了鮮肉本味,我府上都是用剛剛宰殺的牛豹炙,我隻食牛心而已,保留食材最新鮮本真的味道。”[2]


    又一道菜品奉上,他眉頭一擰,“菘菜?區區菘菜,不過白水煮就,這也是崔郎中精心設計的?”


    崔鬆蘿淡定抬首,從歡快吃烤肉到不能不自拔的氛圍中抽離出來,不卑不亢,“自然,還請高陽王品鑒。”


    高陽王皺眉,有些不屑。


    可旁邊章武王就樂意拆高陽王的台,至少在他看來,今日的菜肴不比高陽府上差,甚至每一道都算得上新奇美味,就比如脆殼的乳鴿,保持魚躍姿態美如霞光的魚肉,從前他不喜歡這兩樣肉菜,可今日做得卻都十分合心意。


    他覺得這道菘菜大約是拿來清口為後頭更美的佳肴做鋪墊的,欣然伸箸,送入口中,隨即瞪大了眼睛。


    章武王是個粗人。


    至少他的性格品味比容貌粗疏多了。


    但他被美味輪番轟炸的舌頭,依舊品嚐出了不同尋常的鮮味。


    “這是?”


    “我命名為清水芙蓉,這是崔郎中聽聞高陽王精於飲食,所以在每一道菜上都下了功夫,就算是菘菜,或許高陽王不屑於品味,非要融入肉燉煮掩蓋其寡淡,卻不知其清淡亦有鮮甜之處。”


    元煊看了一眼崔鬆蘿,示意她接下去裝完。


    終於到了崔鬆蘿擅長的領域,她迅速接話,“是,聽聞高陽王居山海之富,享天下美味,卻不知如何精致地料理一顆菘菜,正如您所說,保留食材最新鮮本真的味道,我也保留了菘菜最本真的形色,取夏初少有的鮮嫩菜心,先在精選的莊園淨土種下,提前算好了宴席的時日,長到合適的天數就采摘下來,所用湯料清澈似白水,實則極費功夫,先以雞,鴨,豬骨熬煮足夠時辰,再用肉蓉澄清湯汁,調味後得到高湯,再澆淋雞油高湯烹飪菜心,等待其盛放,湯味醇厚,卻清爽可口,方有此清水芙蓉,不如您嚐嚐滋味如何?”


    崔鬆蘿一口氣說完,顯然對其烹製之法極其熟悉。


    元煊瞧著她臉不紅氣不喘,微微笑起來,揚起下巴轉頭又看向了高陽王,含笑示意,“請。”


    崔鬆蘿看到元煊滿意的樣子,嘿嘿一笑,這種雖然她覺得是脫了褲子放屁但實際上很能嚇唬人的做法,她因為獵奇看過許多,除了開水白菜,她有一大堆!


    凡奢侈之物,隻要從選材開始,就描述得無比苛刻,過程再“純手工製作”,“多年老匠人”,“工序繁複”,成品稀有,那就是高奢,再取個怪長的名兒,米其林五星就有啦!


    高陽王目瞪口呆,低下頭皺了皺眉,低聲道,“還算準了日子,難不成你吃肉也要算準日子?”


    “這是自然,高陽王精通飲食,自然知道原材料的重要性,”崔鬆蘿閉著眼睛開始吹,“不同部位的肉,不同時日的牛、羊、豬,都有區別,二十月齡以下的小公牛肉質鮮嫩,纖維也少,豬要吃山中堅果的,肉質才緊實還有香味,雞也要走地雞,燉湯的雞,我們喂的都是草藥,隻為了溫和食補,調理寒熱。”


    陸金成謔了一聲,“真了不起,我們在高陽王宴會上也不過是吃著新獵得的獵物,還是你會吃啊。”


    老狐狸不動聲色拱火,高陽王捏著筷子,進退兩難,腦子裏迴蕩著兩個字。


    輸了。


    居然在吃食上輸了。


    與人鬥富這麽多年,他以為河間王用玉石做井,黃金打水,銀作馬槽,金做馬鞍就夠離譜了,沒承想對上區區一個長公主和小官,居然輸了!


    好不容易河間王沒了,他以為走了個氣他的禍害,可接替他家業的也是個禍害!!炫富的手段還更高明!


    元煊含笑彈了一下琉璃盞,衝門口侍立的人微微舉杯,“有美酒,豈能無好樂,便以綠水歌配新綠酒!”


    ————


    注:1.出自《藝文類聚》卷67,《衣裳》引《魏書》


    2.豹炙,是整個將動物放火上炙烤,是北方和西北少數民族流傳入中原的習俗,東晉將牛心視為美味首先要割給貴客食用。


    3.年器晚成出自魏書孝文帝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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