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元煊帶著兩人安頓好,周清融立刻興致勃勃地去繼續研究火藥配比。


    崔鬆蘿看著她高高興興的背影,在心底打了一陣草稿,想要提醒元煊小心綦嬪和崔家,卻聽得她吩咐侍從,“走吧,去王南寺。”


    她當即一怔,昨日桌上論道還在耳邊,元煊轉頭就又去拜佛,這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元煊一抬眼就看到了這人臉上明明白白的嘀咕,“覺得我昨日是在哄騙清融?”


    崔鬆蘿猛猛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


    元煊見她這樣,反而笑了,“想知道為何嗎?跟我來吧。”


    她正好也想要單獨與崔鬆蘿再說些話。


    周清融的大膽和直接,是在每一麵上,她可以大膽言說這世間的不對,直接詢問她跟隨之後,能否支持道家布道。


    可崔鬆蘿隻有在那些道理上格外大膽,在其他的方方麵麵總是畏畏縮縮,不敢直言,雖說最開始為了投靠求一個庇護,但在她看來,崔鬆蘿有種古怪的懸浮感,她對名無所求,對利也隻是嘴上說說,全無其他富商的奢靡之舉,想要女子當權,但自己卻並不急於弄權。


    元煊覺得不踏實。


    但既入麾下,就沒有拋開不管的道理。


    馬車剛剛行駛出去不遠,元煊將車窗的厚氈掀開,“瞧見了嗎?”


    崔鬆蘿茫然向外看去,隻看到京郊的偌大的土地和連綿屋群,遠眺過去層層疊疊,之後便是一莊園,瞧著規製不小,比元煊的莊園還要大些。


    “什麽?那個莊子嗎?確實好大,是哪個王公貴族的嗎?和咱們有什麽關係嗎?”


    “那是一位宗室郡王捐獻給寺廟的。”元煊靠在車廂壁上指點,“不隻是莊子,這周圍的,一路過去的所有土地,都是那個寺廟的。”


    “什麽???”崔鬆蘿瞪大了眼睛,實實在在驚著了,“寺廟……這麽多產業嗎?到哪為止?”


    元煊垂眸一笑,“看到那座山了嗎?”


    崔鬆蘿點點頭,隱隱約約能看到些山的邊緣,難不成到山為止?


    “那座山也是那個寺廟的,田莊果園、環山林麓,僅僅這座寺廟,除卻上賜蔭田與貴族捐獻之外,共有十三個莊園,京郊過半豐田皆為其所有,洛陽城極附近城池內外寺廟過千,這隻是洛陽城中景況。”


    “大周其他地方,寺廟越州跨縣,所兼並土地有成千上萬畝。”


    元煊聲音低緩,崔鬆蘿卻越聽越覺出了有種超度的意味。


    北風灌入車廂之內,便是捧著手爐,貼著的肉是暖和的,外頭也冷僵了。


    崔鬆蘿打了個哆嗦,不再看窗外,元煊就將手放了下來,她笑了笑,“還有呢。”


    “還有?”崔鬆蘿瞪大眼睛。


    “投奔寺廟中,百萬眾也,那就是你說的,生產力。”


    元煊說完,不再開口,直到馬車緩緩停住,兩人一道下了車,早有沙門迎了出來。


    金墉城王南寺,此處並不比皇家建造的瑤光、永寧寺浮屠百丈,仙掌淩虛,鐸垂雲表,卻依舊金碧輝煌,簷下金鈴和鳴,雕梁畫棟,朱門粉牆,檜柏椿鬆,叢竹香草,處處精巧。


    元煊帶著崔鬆蘿跨過門檻,抬眼瞧見了那門上青畫,就連那金殿窗戶上都細細刻畫了綺文,無一處不象征著投入的金錢無數。


    崔鬆蘿倏然腳步一頓,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初她來的時候沒有拜佛,如今一進佛塔,心底對佛就有了虔誠的欲望。


    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這都是……金子做的?純金的?還是裹了一層?”她轉頭看向元煊,“這要是純金的,得多重啊,能養活多少人啊。”


    那帶領的小沙門尚未走遠,聽到這一聲腳下一個趔趄,“檀越慎言,佛像怎可用俗世金錢衡量,既不虔誠,不該入佛堂。”


    崔鬆蘿沒想到人沒走遠,小聲嘀咕,“難不成我不說,就不是黃金做的了?”


    要真是金子,不知道能換多少絹布米糧和藥材,那才是真的佛光普照了。


    也不知道世人拜的是佛,還是堂上金像?


    一隻黑沉衣袖倏然攔住了他,小沙門忙借勢站住,一抬臉兒嚇了一跳,心虛地站直了,“師父,長……長公主帶著一位檀越在裏頭。”


    靈遠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淡淡收手,“迴去記得做功課。”


    小沙門當即一凜,自知不該說那話,一溜煙就走了。


    崔鬆蘿頂著佛堂四個大小金像,一時也有些心虛,偷偷去看身邊的元煊。


    但見元煊仰頭直直看著那佛像,唇角沒有笑意,比起崔鬆蘿因為沒有信仰所以不在意的目光,反倒是她這般毫無避諱地直視看起來更有不敬意味。


    “盛世百姓不缺幾個金身,亂世也動不了上層積富的倉滿穀爛。”


    元煊收了目光,轉頭準確捕捉到崔鬆蘿的目光,勾起一點笑,“往後注意點,那些話隻能對我說了。”


    她身後的緇衣僧人,卻聽出了先頭那一句話下頭蘊含的肅殺之氣。


    元煊並非不在意這些金身,而在意的是幾個金身填不了動蕩的裂穀,她要的是掀翻全部來填盛世下行的窟窿。


    靈遠雙手合十,默默在佛前行了禮。


    佛祖勿怪,公主千歲,皆為民爾。


    元煊轉頭,看向了靈遠,“想清楚了嗎?”


    靈遠雙眸微動,“小僧不知道,但聽聞京中事,又聽得長公主來,不自覺就來了。”


    元煊就笑了。


    崔鬆蘿也跟著轉頭去看,一路走來,多少和尚是胖肚腸,唯有眼前這個,冬日嚴寒,緇衣下裹著常服,卻也清瘦高挑,眉目溫文,頗為俊俏。


    她又聽到了這人說話,忍不住摸了摸胳膊,打了個顫。


    這和尚說話了,怎麽聽著那麽奇妙呢。


    “既如此,手談一局吧。”


    元煊輕車熟路向禪房處走去,這座佛堂在寺廟中心深處,唯有京中貴人前來,才會被引至此處,而再走過去,就是她曾經待過,此刻已經門扉緊閉的後殿。


    “鹿偈,帶崔家令去吃果子。”


    等在殿外的鹿偈忙帶著崔鬆蘿離開。


    靈遠見客的屋子卻並不如外頭佛寺那般華麗,甚至堪稱樸素。


    兩人對弈,清清靜靜,隻有棋子敲落的聲響。


    “廣陽王是宗室勳貴,也是武將。”


    靈遠盯著棋盤,緩緩開口,“殿下在爭取他麽?”


    元煊垂眸落子,“爭取,這詞兒不好聽,我要的是信服,一個討北大都督而已,還不足以叫他心服口服。”


    “崔太傅,亦是您的師傅,”靈遠抬眼,“也是漢人的世家大族,隻是大儒大約不好改變其忠君之誌。”


    “廣陽王又何嚐好改變?”元煊笑了笑,“滿朝文武,我能爭取的,太後黨羽,皇帝親信,都不可,唯有這些忠臣直臣,而現如今,真能算在我麾下的,大約隻有,世外之人。”


    靈遠手一抖,棋子錯位。


    他頓了良久,終於找迴了自己的聲音,“殿下,對世祖滅佛如何看?”


    “佛在人心中,如何能滅?”元煊伸手,將他的白子移對位置,黑子隨之落下。


    她當然要用佛,如今佛實在太大,就用佛為基石與燃料,道為劈開昏沉的刀斧,將這世道重新點亮。


    “有此一言,裴靖當為局中人。”靈遠投子認負。


    元煊笑了笑,心中一定,“既如此,我會上奏太後,引薦你為昭玄寺都維那。”[注1]


    這一盤棋已經疏疏朗朗顯出局勢來。


    靈遠一怔,“可如今的都維那不是慈濟大師嗎……”


    元煊輕歎,“如今有些僧院膽大包天,將賑濟的僧祗粟放貸,收息甚高,並引貧民為僧隻戶,甚將僧隻戶引為奴仆離鄉做工,我想著,年節總不好敗興,年前就查辦了吧。”


    掌管了侯官,總不好什麽都不幹。


    如今趁著太後惱怒城陽王一幹人等收受賄賂,賣官鬻爵,瞞報軍機,氣沒處撒,那就查個貪汙,叫他們警醒點好了。


    連日的陰天,遮得懸日慘白,連帶著屋內森然淒冷,北風漏進來,尖銳嘯聲響起,有小沙彌匆匆跑過去,外頭響起稚嫩的音節,“好大的風,快把火點起來,別叫屋裏人冷透了。”


    ————


    注:北魏的僧官製度中,昭玄寺直接隸屬於皇帝,管理一切僧教事務,中央僧務機構,官首是道人統(或稱“沙門統”),副職為“都維那”。當時北魏的佛教空前興盛,前有太武滅佛也無法阻擋晚期的大興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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