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煊迴頭,直直盯著身後的人,等著他的下文。


    “雖說這是公主您自己的屬官,這任免也無從置喙,可那廣陽王卻不這麽想,您遞上去的折子,不知是誰進言,說屬官是個女郎,想要駁迴另選。”


    嚴伯安一麵說著一麵覷著元煊的臉色,笑道,“自然,我是一萬分地不同意,這區區一個公主屬官,還不是長公主想要用誰便用誰。”


    元煊這會兒慢慢反應過來了,這人是來邀功的,也是來上眼色的。


    廣陽王軍功卓著,如今被排擠到京中任吏部尚書,掌管低級官員的任免,大約也是太後聽了他們的讒言,特特將人留在了京都。


    家令人選被廣陽王反對她倒是不意外,此人是宗室裏難得忠孝兩全的將才,若不是認死理,隻怕早在之前就反了,哪裏還會落到如今被一個中書舍人就鉗製的局麵。


    這不是她想看到的,吏治腐壞,動搖的是大周根基。


    “除了廣陽王,還有旁人反對嗎?”元煊轉過身來。


    嚴伯安見順陽長公主入了心,開口說道,“嗐,還有就是禦史台那些人,恨不得給您定許多罪狀,不過都翻不起大風浪,您放心便是。”


    元煊還以為此人要糊弄過去,不想嚴伯安憨笑著說道,“不然,長公主親自瞧瞧?”


    她詫異地抬眉,頓了半晌,看了一眼側殿,鄭嘉想必還在裏頭等著陪侍太後用膳。


    嚴伯安此人,也算是兩朝官員,先帝時坐罪流放,到了如今,投奔範陽王,範陽王被殺了,投奔殺了範陽王的景昭王,景昭王又被賜死。


    兩次政變,都站在了失敗者的陣營,都沒死,如今還巴結上了太後寵臣鄭嘉,直攝朝政大事。


    也算是好本事。


    嚴伯安見元煊久久不語,迴望向宣光殿內,忙道,“殿下放心,您若不想叫太後知道,我自然也不會提。”


    元煊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中書舍人果然是個能臣。”


    她大約知道這人如何能夠每次都全身而退還被新得勢之人重用了。


    元煊果真隨他去了。


    “……以女充男,枉做君臣,已是荒謬!女人之為君,男子之為臣,古禮所不載,先朝所未議。今日之事,實公主猶以自己為君,尚能開府置官。昔日春坊高辟致使朝綱混亂,今朝撥亂反正,本當安分守己,私自罷黜家令已是逾矩,私選女官乖謬尤甚,如此行事恣肆,皆因太後放縱之故……”[注1]


    元煊目光淡然掠過這道放在最上麵的折子,幾乎能感覺到寫折子的人指著她鼻子痛罵,字字皆是誅心之言。


    這些官員當真關心她的屬官被罷黜另選嗎?隻是她的存在,做什麽都是居心叵測。


    嚴伯安窺探著元煊的神色,卻發覺這位傳說中瘋癲暴虐的長公主自始至終未露出慍色,哪怕上頭的言辭大多激烈,甚至連他都覺得有些過於刺耳了。


    這要是瘋子,那還挺會分場合瘋的。


    元煊看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最後一封折子放下,她抬眼恰巧窺到了嚴伯安眼中的探究。


    嚴伯安趕忙收迴視線,尷尬擦了擦額上不存在的汗,“誒呀,這個,屋裏頭炭火燒得怪熱的。”


    元煊真真切切笑了出來。


    嚴伯安就結結實實沁出了汗來。


    冷汗。


    原先傳說這長公主瘋起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本以為外向的瘋,沒承想今日一見,瘋得還怪內斂的,那雙眼睛一對上去,倒叫他想起了先帝。


    那個死前幾年愈發多疑的帝王,以一己之力帶走了多位重臣藩王,那時他亦是中書舍人,起草過許多文書,自然記得先帝那接過起草的詔令時陰惻惻的眼神,在陰影裏,黑洞洞的,看得人寒毛倒豎,止不住打戰。


    嚴伯安害怕完,迴過味兒來,摸著下巴暗暗一笑,這下總有人要倒黴了吧。


    可什麽都沒有,反而長公主跟他說了一句,“那中書舍人以為,這家令,我還能換嗎?”


    嚴伯安聞言立時笑道,“自然可換。”


    “人選我還要那一個,也可以嗎?”元煊進一步問道。


    嚴伯安下意識應道,“自然可以。”


    元煊點點了頭,又說了開始那一句話,“中書舍人,當真是個能臣。”


    嚴伯安又謙遜擺手,“您說笑了,這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員任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是他們非要做文章罷了,尤其是那廣陽王,長公主不必憂心,更不必同他們計較。”


    元煊的笑裏就帶了滿意,施施然離開,嚴伯安送人到門口,被外頭冷風一激,腦子倏然清醒過來。


    長公主這是叫他去擺平一切呢。


    雖說他原本也打算讓長公主遂意,如今太後眼瞧著又看重起來長公主,他也算是投誠,可好像原本不是這個發展啊?


    這順陽長公主,究竟有沒有把那些針對她的人的名字記住,不記住,怎麽記仇呢?


    嚴伯安想了又想,大約是記住了吧,早知道再多提一句廣陽王了。


    天色已經要暗了,元煊走在漫長的宮道上,覷了一眼鹿偈的臉色,小女郎似乎悶悶的,跟霜打了似的。


    “是不是覺得,那中書舍人分明奴顏媚骨,妒賢嫉能,黨同伐異,是個奸佞之臣,偏偏我縱容他攀附,不反駁他那些挑撥之語?”


    四下無人,元煊聲音很低,鹿偈卻也聽得清清楚楚。


    她嚇了一跳,想說自己本不過是個侍女,公主做事,如何需要向她解釋,卻又知道,長公主大約也沒旁人說了。


    對許多達官顯貴來說,仆人不過是個物件罷了,長公主願意同她說這些,已經是很好的了。


    鹿偈搖搖頭,有些被風吹得通紅的臉上顯出一份羞赧。


    “這人的確算是個幹臣,不同刀有不同刀的用法,有彰顯身份的佩劍,有斬殺敵人的利劍,哪怕是一把髒汙鏽蝕的刀,也能用來清理淤泥雜草。”


    “隻要不髒了袍子,怎麽用,還是我說了算。”


    宮門近在眼前,元煊一眼瞧見了等在自己那輛油色朱絡網車旁的高大身影。


    自那日之後,穆子彰日日來宮門接她。


    她輕輕歎了一句,說什麽來什麽,這人如今隻能算佩劍,隻怕隨時有傷主之患。


    那日剖白,自然字字句句為真,穆望有心事後去查,自然也能知道自己說的都不假,每日見她時都藏著深深淺淺的愧色。


    一個男人的愧疚自然不能持續太久,她要的是忠心。


    為臣的忠心。


    穆望已經瞧見了元煊,她生得高挑,尋常人走在宮道總像是被重重飛簷宮牆壓得矮小,眼瞧著要吞沒幹淨了。


    唯有她自浮屠金刹中走出來也能走得淡然,天地萬物都在她腳下和身後。


    沒有蔽髻金翬,更未著赤紅闕翟,一襲緇衣,如冬日枯枝,滿身清苦,風雪來路,自成高山,隻是再無他記憶中那明烈的光彩。


    他倏然想起在太極殿東堂裏頭,皇上說的一句話。


    “延盛啊,我愧對這個女兒,不見也罷。”


    一句話堵住了穆望試圖轉圜的進言,也默許了元煊迴來鬧出的動靜,既不見,也不駁斥問責。


    皇上一直在太後的羽翼下長大,性子怯懦,幾次想要禦駕親征,最後都作罷,長此以往,民間威信越發受損,反倒是前些年,元煊還是太子時即便年幼依舊叩請出征,挽迴了點皇室的聲譽。


    元煊迴京都之後,還沒風光太久,就被廢了太子之位。


    那時候元煊在想什麽呢?大約也是委屈的。


    可延盛是女子之身,穆望自覺能做的,就是不讓她嫁給太後看中的那個混賬侄子。


    至少再護一護她,叫她少造些殺孽,少惹些非議。


    兩人心思各異,表麵上卻還很是和睦。


    直到晚膳之時,元煊不經意間開口,“我今日在宣光殿聽了一耳朵,說是今年北地戰亂不足為懼?”


    穆望執箸的手一頓,偏頭看向了元煊,“誰說的?”


    元煊漫不經心,“還能是誰?”


    穆望皺起眉頭,“那群蠢蠹。”


    到底沒說具體情形,但元煊心裏有了數。


    隻怕是不好。


    她掐著這個時間點迴來,就是為了冬日注定的這場動亂,太後黨這群人黨同伐異做得熟能生巧,嚴伯安妒忌賢能,可廣陽王還得用。


    宗室能臣不多了。


    元煊咬了一口豆腐,也在心裏罵了一句蠢蠹。


    晚膳將將用完,竇素就過來了。


    元煊對上竇素的眼神,瞧著是有事要報,卻看了一眼穆望沒開口,眉梢就是一挑。


    她幹脆摒棄竇素的眼神示意,“竇嫗,有什麽事就說吧,駙馬不是外人。”


    竇素差點被長公主這一句話氣撅過去,這話可太不像她主子說的了,別是被野鬼上了身。


    穆望倒是沒覺得什麽,竇素沒了辦法,站直了身體,冷著臉開口,“殿下,駙馬,先前府中飯菜下毒一案當天抓了幾個可疑的人,被關在柴房裏關了三日,剛有了供詞。”


    元煊心裏有了猜想。


    穆望倒是緊問了一句,“是誰?”


    當日他因為愧急,事後想要再幫忙發覺元煊的人已經在查,不便插手。


    “供詞上說,”竇素頓了頓,見元煊還是不接她的暗示,隱約也反應了過來,冷著臉答道,“是駙馬。”


    穆望剛要起身去跟著探查,一個不穩,差點栽在座榻上。


    ————


    注[1]:“女人之為君,男子之為臣,古禮所不載,先朝所未議”出自《魏書 常景傳》,其中講到公主的事務涉及外界,公主本人不便處理,必須有一人代理,也就是家令,但女子不能是君,家令自然也不是公主的臣子,所以雖為屬官,卻不算君臣 ;


    春坊是東宮別稱,“春坊高辟”出自元誘墓誌“俄而春坊高辟,妙選官僚”,意思是太子自行辟除東宮屬官。


    奏疏我自己編的,語文水平有限,大意就是指元煊還當自己是皇太子,如今是公主居然也妄想自己開府選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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