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數年難遇的大雪席卷小城,他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在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大廳裏停留。


    他是從南方來,路過小城時心血來潮地下了車,然後按照戰友錄上的地址抵達時,發現那裏已經是一片廢墟。本是乘興而來,到了此時隻能敗興而歸。他返迴車站,卻沒想到下了這麽大的雪,不再有班線車開出。


    她是從沿海的一個小城來,是為了參加姐妹的婚禮,隻是姐妹所在的地方距離小城還有二百多裏的路程,她和他一樣被困在了車站。


    他是一個隨遇而安的男子,瘦高短發眼神溫和,穿一身黑衣。他坐在候車室的一角輕聲與人對話。


    她窈窕長發,麵容素淨不使粉黛,坐在大廳距離他不遠的座位上聽他與別人通電話。


    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是她喜歡的類型。他試圖通過別人來聯係要找的戰友,語氣低迴,完全沒有懊喪和失落。


    她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由對他多看了兩眼。他的身上幾乎沒有自己身邊那些男子的風煙氣息,靜得像株不問塵事的植物。


    他自小喜歡看書,當了幾年兵的好處是把他心頭,因為故事而起的火氣打磨去許多。他喜歡安靜平穩地獲得和接納生活給予自己的種種,包括悲歡離合。他認為人一生中所經曆的部分,都是應該到來和遠去的,自己要做的是讀懂其中的含義。


    她一向心高氣盛,做人做事不願留有瑕疵,對看不慣的事物大多橫眉冷對,包括感情。雖然很多時候也能和身邊人打成一片,心裏卻在拒人千裏。


    他終於接完電話,然後從提包裏掏出一本書來,一頁頁翻過去,仿佛身外的風雪與他並無關係。


    她終於等來姐妹的電話,因為路途較遠,讓她暫時在小城住下。她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隻能認命。


    他胖若無人地翻著書本,她靜靜地看著飄雪。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風景。


    他的戰友一身風雪地從外麵走進來,木言,聲音無比響亮。大有人未到聲先至的架勢。他抬頭看見戰友,臉上不由露出笑容,收拾好書本站了起來。


    他們多年未見,雖然彼此都有變化,卻並無生疏,很自然地擁抱了下,彼此在對方後背輕輕地捶了捶。


    戰友與他鬆開擁抱,大約是看見坐在不遠處的她,有些意外,竟然脫口而出,這是嫂子吧?


    她一驚,臉上露出羞怯的紅暈,依著性子,本會立馬瞪眼,這一次竟然眉眼低垂,仿佛沒有聽見。


    他是心思細膩的人,看見了她的表情變化,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們並不認識。


    戰友也沒深究,就抓起他的包,說,走吧。他對看過來的她,輕輕點了下頭,算是道了歉。


    她忽然有些緊張,偌大的候車室,有他在時,她並未覺得孤單,看到他要走,心裏沒來由地湧上失落。


    他看出了她的失落,問戰友,附近有沒有比較好的賓館,不如介紹她去入住。


    她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坐在車後座上看外麵飛舞的大雪,仿佛如在夢中。聽他們說起往事,也感歎時光的迅疾。


    她從背後看著他的側影,略顯剛毅的臉上,有旁人不易覺察的疲倦和憂愁。她瞬間把他歸為同類人。


    這是一個讓人不停奮鬥不停越過自己的世界,總有這樣那樣我們無法解決卻真實存在的物事,它們像一柄鋒利的刀,輕輕割去我們的不舍,留下鮮血淋漓的傷痕,包括結果和緣分。


    她忽然想起一句話:我們很難做到風煙俱靜,因為屬於我們的部分有些已經到來、有些還在路上,有些開始失去。


    有些開始失去,她皺了皺眉,用手捋了下頭發,然後繼續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攀談。


    路很滑,本來幾分鍾的路程,卻開出了很久。她與他們道別,說了感謝。他隨手給了她張名片,上麵有他的聯係方式,卻並沒期望她會撥打。


    緣分有時候就是如此,無論自己多麽不舍,它就隻有那麽重的分量,少一分不散多一分不行。


    他在戰友處盤橫了數日,整天在推杯換盞中度過,好在酒量還好自控力也夠沒有醉倒。隻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又一次迴到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廳。


    看著人滿為患的大廳,他沒來由地想起她,心頭仿佛有炊煙嫋嫋升起。他想起媽媽的話,你也不小了,早日找個女孩娶迴來,我還能幫你們帶幾天孩子,要是晚了,怕是孫子也不會喜歡我了。


    他站在人群中平靜地等待車次開出,在人聲鼎沸中想她是否已經離開。


    轉眼又是一年,戰友婚禮邀請他做伴郎,再一次踏上這座小城的土地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個陪自己一起在雪中等待的女子。


    世上就有無巧不成一說,在她走出出站口時,看見了挺拔的他站在那裏,像極了故鄉村頭的榕樹,身上帶著炊煙的痕跡。


    她的姐妹看見了她,跑過來拉著她嘰嘰喳喳地從他麵前經過,他看著她的背影,想喊他,終究沒有喊出口。


    她忽然迴過頭說,剛才是你叫我嗎?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其實自己在心裏叫了他千百次。隻是他沒有勇氣大聲喊出來。


    他知道自己弱點,缺乏果敢和思慮太多,時間從不等人,有時好的緣分和際遇也是瞬息而過。


    她對姐妹說,我和他說幾句話。他站在那裏聽她說,自己把他的聯係方式弄丟了,她會在三日後迴去,如果可以,那就在候車廳見麵。他不停地點頭,心頭的歡喜如煙霧翻騰。


    世界之大,兩個人能在千萬人中相遇實在是件不易的事情,最難得是彼此歡喜,更甚至是結出果實。


    他們終於正式見麵,好在兩個人所在的城市並不遙遠,每到假期他們都會相聚,大多時候,他在她的城市和她一起出沒,在一些古跡和小吃街等具有民族特色的地方。


    某次因為兩個人都喝了些酒,很自然地在了一起。彼此並不抵觸,甚至有些不舍。


    兩個人的好有時不僅僅是心靈的溝通,對外界事物的處置辦法,還有就是肉體的吸引和契合。


    他帶她去見家人,他的媽媽有宗教信仰,喜歡在家裏點供奉的煙火。他怕她抵觸,事先和她說了情況,沒想到的是,她迅速和媽媽結成聯盟。


    他問她為什麽,她說,我喜歡人和生活都有風煙俱靜的美。雖然有些煙火還在,你不認為它是為了紀念?


    她帶他去自己的老家,一個人較為偏僻的鄉村,村頭有株老樹,他一路走過去,感覺它似曾相識。


    她帶著他去攀登附近的山峰,彼此牽著手,一路向前並不說話,仿佛所有的言語在山林中都是多餘。


    他站在山巔處,看她的村莊,破舊的山村早已失去的中國農村的風貌,將會在不久成為記憶。他摟過她,輕輕地撫摸她的後背。


    他說,我都會成為迴憶,但希望在風雨煙雲後,還能再次重逢。如果不能,還是希望能夠彼此記得。


    她知道他內心的柔軟,望著遠方說,一切自有天意,我們要做的是都好好的活著和走下去。


    夕陽西下,山巒在明黃的光線中如同指引般伸向遠方,以及更遠。


    炊煙從村落中嫋繞而起,仿佛追問一個結局,在靜靜中最後融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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