蓰閣聽著像是閣樓,其實不過是絕壁小道上一座半壁懸空的黑色小樓。因為依絕壁而建,故而隻有半邊,小樓下方隻有七八根腰粗的木頭佇立水中,以做支撐。小樓一共三層,下方鏤空可過行人。自第二層起便是小小的雅閣,第二層尚有窗戶可供觀景透風,第三層卻嚴嚴密密封死了所有的窗戶,裏麵全部用玄布遮蔽,連一絲光線也透之不進。張良褚手持烈槍站在翼角飛簷之上,銅目四顧。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分神留意著小樓裏的狀況。


    “我以為你此時應該在芒山。”說話的是李易,隻是黑漆漆的小樓裏,看不見人影,隻有聽音辨人,“他派你來,還有什麽話說?”


    “公子去了芒山,”有一人應答說,這人的聲音輕柔和暖,聽起來像個謙謙君子一人的年輕男人。他接著說,“家主特地潛在下來告知長陵公,免生誤會。”


    小樓中沉默片刻,李易沒有接話,卻是淩寂追問道:“公子是何時出發的,是收到我家主公的書信之後,還是早就如此?”


    說話的雖然是淩寂,但是明顯已經感覺到了李易沉重唿吸之下的怒氣。那人似乎早有準備,毫不遲疑地答道:“未敢隱瞞,從成都出發的就是公子本人。”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曾陽汐呢,他在哪兒?”終於李易的聲音再度響起:“如何來信與所為,全然不同?”


    那人說:“因為雷禪發現了主公的詐病之秘,曾陽汐重傷被劫,如今生死難料。主公迫不得已,還望長陵公勿怪。也正因為如此,所有來自蜀中的書信都不可靠,故而才潛我麵呈長陵公,以示歉意。請……”


    “事實證明,他還活著,說明他活著還明目張膽地背棄了對我的承諾!”李易截斷對方的話,怒氣如同樓外的滾滾山河一般洶湧,“而我目前既沒看到他的迫不得已,也沒有看到你所謂的歉意和誠意。”


    那人沉默片刻,喃喃地說:“明白了,請贖在下失禮。”說著忽見漆黑之中閃過一抹雪白劍光,隻聽哢嚓幾聲,原本被玄布遮蔽的窗戶豁然洞開,山風和日光瞬間穿過剛剛跳下的張良褚的身畔,一股腦透入小樓,內部景象瞬間明示在天地之間。


    小樓裏,李易獨自端坐,他身後站著淩寂,麵如峻岩,眉頭緊皺。對麵卻是一個白衣男子傲然挺立,這人長得甚是俊美,身形修長,雙肩比一般男子略窄,幾乎與女子相近。他膚色奇白,高鼻薄唇,彎眉如隱峰,雙眸清亮如朗朗日月。若說是男子,他偏偏比世間許多佳麗女子還要白皙明豔,若說是女子,俊美中又昂藏一股大丈夫英氣,如果隻露頭出來,可能難辨雌雄。如此白衣勝雪的奇人就定定地站在那裏,若非山風鼓動衣袖,簡直就像一座玉雕也似,竟俊美得如同天神下凡,總不似人間!若偏偏要形容,恐怕唯有“仙容玉質,世無第二”八個字勉強可譽。


    這容顏,便是見慣佳麗俊傑的李易和淩寂見了,也是陡然一驚。


    就在兩人驚異間,隻聽那人語氣淡然地開口說:“請贖在下冒犯之罪。”說著將一柄通白長劍斜插腰間,抬手緩緩卷起雪白的衣袖,露出纏滿布條的左臂,然後隻看他撕開層層布條,原來整個臂膀無一絲血色,黑裏透紫,表麵的肌膚布滿裂紋,如枯老樹皮般粗糙無比,一條條血管鼓起就像盤虯的烏黑小蛇一般趴在手臂上,大體看起來像是被氣血所阻,又或是中毒已極,與他的英俊白皙相貌比起來,可真是天差地別。


    “淩先生。”李易眉頭微皺。


    “遵命。”淩寂走近兩步,細細端詳,那人便一動不動的拉著手臂讓他慢慢細看,連眼皮也沒跳一下。過了幾息,淩寂迴頭說:“主公,像是截脈指一內的指法,截斷了整條手臂上的血脈,致使氣血不暢,乃至最後全然腐壞廢棄。”


    李易追問:“可能確定否?”


    淩寂點點頭,又望向對麵白衣男子,拱手道:“可否讓在下一探究竟?”


    那人淡淡說:“有何不可,全請自便。”


    聞言,淩寂快步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輕輕搭在腕脈上。“嘶”竟然隻輕輕一碰,一股寒氣便從雙指直竄骨髓,他忍著徹骨巨寒,透出幾絲真氣仔細探了許久才收迴,而後又對男子抱拳作揖,姿態莊重,再不似方才的冷傲,這才慢慢退了迴去。對李易道:“確實是雷禪的‘枯朔截指’,截脈斷息,氣絕血阻,冷凝如冰。”


    李易麵色舒緩,問:“可有解法?”


    淩寂不知李易為何有此一問,沉思片刻點頭道:“有,自古陰陽相濟,武學也不出此道。此陰寒指法,唯有純陽至剛之內家絕學可解。普天之下,若論內家絕學,昆侖的太霄真氣堪稱當時第一,若能得古宗主相助,或許……”說道這裏,淩寂麵色丕變,輕聲說:“好狠毒的計謀。”


    “你聽到了,所以我不能請古南海以太霄真氣為你療傷,否則即證實了你是劉梓益的門客,也證實了我與劉梓益暗中來往之事,到時陳煜以此為由大肆追溯討伐,貴我雙方卻都無言以對,所謂理不直氣不壯,‘名正言順’四個字在天下大事麵前尤為重要。”李易隱去那一絲難能的可惜,接著說:“相信劉梓益在派你來的時候,已經說了一遍同樣的話。”


    那人點頭,慢慢纏上布條,放下衣袖。淡淡地說:“不勞長陵公憂掛在心,否則一旦被陛下抓住把柄,對尊上,對我家主公都是不利。”


    李易手指輕扣著陳舊的木桌,闔眸淡淡地說:“本來我想跟劉梓益做一樁大買賣,可沒想到,劉梓益讓你一來就掀了攤子。”那人微微躬身沒有接話,隻聽李易繼續說:“既然他說他迫於無奈,把芮公子送上了芒山,又讓你來此與我示誠,想必也是遊移不定。往難聽了講,說他是一根牆頭草也不為過。既然如此,索性咱們就一起,做一樁驚天動地的豪賭吧。”


    “願聞其詳。”


    李易睜眼凝視著他問:“你是巴山人吧?”


    那人眼皮輕挑,點點頭:“是,在下祖上世居巴州,後來幾經輾轉才去了蜀中。”


    李易繼續問:“這麽說,雷禪目前也分不清你是劉梓益的人,還是裴鴻儒的暗樁?”


    那人渾身一震,“是。不過……”他頓了頓,抱拳繼續道:“家父與裴鴻儒早年有隙,因此才撇下宗門離開傷心地,這陳年舊事雖時隔多年,但是也非塵封棺闔,恐怕雷禪隻需稍加查探便能知曉。”


    “無妨,陳煜生性好疑,越是撇得幹淨,他越覺得必有隱情。所以——讓我們打個賭吧。”李易淡笑著搖了搖頭,繼而站起身來,走近對方身前,輕輕地說:“我聽說過你,你跟許多江湖人不一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既然少俠早有舍生赴死的決心,何不為我和劉梓益一探究竟?”


    那人微微皺眉,“在下愚鈍,請長陵公明示。”


    李易邊走邊說:“我不喜歡劉梓益的騎牆之態,縱然他遣你過來,也不過是不想我將怒火引向他罷了。我猜想,自神盟之約後,自陳煜召迴殷泗,重新理政後,他又開始對陳煜抱有幻想。既然如此,就請少俠幫我們試試吧。你去芒山,如果陳煜真的一改過往,想要好好治理這個天下,就認認真真找個賢能的後世儲君來。我李易不貪戀那個位置,他盡可效法聖賢,傾九州之廣博、納天下之民心,好好找一個這樣的人出來,我李易第一個讚成,也第一解甲歸田,他劉梓益——權且可做第二個罷。如此九州同心,想必蕭山景也該斷了黃雀在後的妄想,天下足可大定,萬民也可免於戰火。”


    聽到這裏,白衣男子從始至終的淡默神情已經震驚地難以言表,雙眸中滿是清亮的光彩,“如若不然呢?”他問。


    “如若不然?”李易輕蔑一笑,“如不然,便是他固執己見,要背棄天下萬民的期望,讓一個勾欄賤種來立主東宮,甚至未來窺竊大周帝位……這是我李易縱死也不能答應的!想必少俠學的那些禮製聖賢學說也不能同意,大周曆代三十八位先帝不能同意,少俠已故的父親祖父更不能同意。身為帝王,一念之間便決定天下戰和大計。我跟他分別三十多年,我不想見他了,少俠幫我個忙,也幫劉梓益這個忙,你去芒山親口問問他,帶著大周三十八位先帝的靈位去問問他,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六百年大周的昌盛永續,他可願意放下一己私念?”


    白衣男子點點頭,然後轉念一想,滿目驚詫。


    “是的,”李易點點頭,繼續說:“我帶來了大周三十八位先帝的靈位,就在小樓下麵。”


    白衣男子震驚的神情還沒消散,就聽李易繼續說:“我出生微末,本無稱帝奪位之心,而且畢竟早年時,陳煜待我不薄,隻是後來欺人太甚……如若少俠一席話,能讓他撥開雲霧迴心轉意,你告訴他,我李易第一個解甲歸田,我的那些門客猛將,他要用則用,不用隻要賜一屋可容身,三餐可果腹,我保證他們絕無二心。”


    他走近白衣男子,雙眸如釘子一般望著他,語氣極鄭重地問:“如此滔天豪賭,少俠可有此興趣?”


    白衣男子沒有答話,隻是賣力地緩緩抬起似乎已經要廢棄的左臂,與李易鄭重地連擊三掌。


    “君子死知己,一諾千斤重。”李易抬眼看他,難掩惜才之情,“此去,九死一生,義士自然勘破生死皮囊,但玉質仙容、凜然風骨,豈可無後?”


    男子搖頭道:“在下孤身一人,習慣了。如有親眷,恐難以赴死無悔。不勞尊上費心。”


    “非也!紀氏滿門忠烈,不該無後。”李易望向破窗外的山景,說:“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本來是該等你到了長安再跟你相會,看來要提前了。雖然比不得離忘川的蘇掌門那般赫赫威名,卻也絕非俗人。如果有緣,且在這清風山景之中,相見吧。”


    “是誰?”男子皺眉狐疑地問。


    李易忽然笑了起來,故作神秘地道:“若然遇到,無需隻言片語,你二人一眼便能相識如舊。”


    ……


    杜城位於長安城南不過百裏之距,城雖小位置卻極重要,算是扼守長安南天門。與北涼之墨城,可謂長安南北門戶。然而與袁詹青重兵駐守的墨城不同,杜城權望最重的卻不是郡守府衙,乃是西北角一座巨大城堡的主人。這城堡占地廣闊,達方圓十餘畝,牆高比城高,牆厚比城牆更厚,女牆密集,箭樓高聳,城堡主人的身份自然也非郡守可比。


    “霍掌門,這裏以前叫‘嘯林堡’,中間幾經易主,最後才鑄成了現在的樣子。你可知這佘家堡的主人是誰?”


    兩人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整個杜城盡收眼底,甚至天朗無雲時極目眺望,長安城的影子也隱隱可見。此時。落日西風卷動一麵麵錦旗,嘩嘩作響,丁冕的聲音被遮蔽,也隻有身旁的霍炎隱約可以聽見。


    霍炎沉思片刻,道:“若我猜測不錯,該是二十多年前的禁軍統領佘聞泰老將軍吧。”


    丁冕笑了笑:“正是,當年佘將軍因為雙虎峽之事,差點被抄家滅族。能活到今日,也是托了長陵公冒死救下仁宗的福。我以為長陵公雄霸幽州,成為仁宗眼中釘之後,佘家為求自保早就與他斷了聯係,沒想到啊,今日一見,恐怕這佘家上下是鐵了心向李不向陳了。以我這兩日的觀察,這堡內甲士高手可是不少,比許多士族豪門猶有過之。”


    霍炎點頭道:“世人常言,長陵公不僅音絕天下,智謀也是奇才難得。雖說此次長安之行是臨時起意,但他在中州的布局恐怕早就準備多年。貴我兩派,一邊是救命之恩,一邊是唇亡齒寒,實在深陷其中,無法自傳。但正如上迴尊師古掌門所講,依如今大勢,天下早晚烽煙四起,人似浮萍柳絮,駭浪驚風之中,又有誰能自主自專?”說著,他眼綻冷光,微微咬牙又說:“再則,總規我也是厭惡這官虎狼吏、一丘之貉的世道,既然不能孤絕於紛爭之外,就隻能擇賢而仕。雖也曾聽說海雲邊武疆王賢名遠播,但畢竟孤懸一隅數百年,加上又新晉認命了虎狼野心的解天機,恐怕也非是那傳言中的溫和仁善之輩。思來想去,也隻有他了;雖難免有公報私仇之嫌,但就如同我助長陵公一臂之力,雖有感激救命之恩和禦宮山重建宗門之饋贈,但說到底也是為了一個太平人間。”


    “說得好!”丁冕倒了兩盞黃酒,道:“霍兄句句在理,字字說到我心頭,你我共飲此杯。”說罷,兩人痛飲一盞,丁冕又說:“若叫我說,霍兄還遺漏了一處。”


    “請少宗主指教。”霍炎抱拳道。


    丁冕眉頭緊鎖,道:“李長陵與仁宗之爭,雖然既有公報私仇之嫌,也有天子權柄之鬥,但絕非幽州百姓與中州百姓之爭。如今世道,百業凋敝,普通百姓心中的陳氏大周之心已淡薄如煙水,所以除了士族大夫、豪門巨賈之外,到底他二人誰坐天下,都與百姓沒什麽想幹,隻要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幽州與中州普通百姓便絕無可能因此刀兵相見。但中原與海雲邊卻是截然不同,中原九州與海雲邊,從朝堂到民間,積怨數代何止百年,早已深入骨血。


    “霍兄試想,如若仁宗一統天下,難道隻是讓扶幽宮和武疆王府雞犬不留?我看恐怕未必。路人皆知,海雲邊百姓早已奉蕭不奉陳,橫斷山下的沃野平原才培養了數十萬雄兵,將心島上的萬千漁民才培養了鐵甲霹靂的水軍,如此隱患,仁宗豈能忍得?到時海雲邊必上下革新,反抗者必被屠戮夷族。反之亦然,若蕭山景得了天下,即便他大夢成真,想適可而止,但幾十萬驕兵悍將,戰場上失去的手足兄弟,數百年壓抑的怨恨怒火……豈是他一道聖旨就滅得了的?到那時,不知多少人要送了性命,從此仇恨怨憤、世代延續,更妄談善了,什麽太平世間,什麽冰釋前嫌,恐怕都是夢幻。”


    丁冕這話,真如一語驚醒夢中人!


    什麽仁宗、李易,什麽周元弼、殷泗,什麽鄭懷林和蜀州劉氏,鬧來鬧去都是中原人自己的爭奪,但是海運邊卻截然不同。雖然曆代蕭氏都尊大周皇帝,也都稱臣納貢,但一直貌合神離,私下或真或假不知宣揚了大周多少醜事,又播下了多少仇恨和嫉妒。


    這不是蕭山景這一代才有的作為,是他父親蕭衡,他祖父蕭倉素,他曾祖蕭元烈就開始播撒的種子,整個蕭氏先祖,除了第一代武疆王蕭雲羨是對當時的宣宗算是忠心耿耿之外,其子孫後世代代都是陽奉陰違的野心之輩。隻不過蕭元烈和蕭倉素在世之時羽翼未豐,雖然暗地裏韜晦隱忍,但是明麵上還算恭敬,年年納貢歲歲稱臣。到了蕭衡一代,本就驚才絕豔,又娶了才女叱靈瑤,堪稱珠聯璧合。之後發現了解天機和聶雲煞這文武雙絕更是如虎添翼,加上又大刀闊斧整頓吏治,便漸成一虎。到了如今蕭山景這一輩,兵馬糧草、甲艦水軍早已齊備,可謂武功已極,從民間到軍中的野心和仇恨嫉妒也都已亟不可待。


    就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隻需要一次輕微的地動,就會瞬間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迸發出焚天烈焰!或許蕭山景就在等著這樣的一次機會,一次點燃戰火和仇恨的機會……


    想到這裏,他餘光凝了一眼丁冕,二人雖同在江湖,但從這短短素日交談看來,丁冕的見識廣博遠非他可比,這既是丁冕幽州豪族的出生使然,也源自昆侖古南海的悉心教導。想自己幼年便拜入大空寺,從此與青燈古佛為伴,可謂塵煙斷絕,見識也斷絕,所以眼中心裏隻有好壞和恩怨,並沒有那樣的深刻思量,這兩廂一比較,既有羞愧遺憾也有豔羨欽佩。


    漫漫江湖,同輩之中能與丁冕相比者,恐怕也隻有林笑非了。他二人,一個是昆侖高徒,一個是太白俊傑,拿自己做比,真當如螢火之於皓月,委實難堪。而且他知道,這見識之差,恐怕一輩子都難以追趕,不由得他忽然想起師父緣覺和尚說過的話,“紛紜世間,茫茫眾生,一輩子都在做兩件事,彌補缺憾和自我寬恕。”


    以前他年歲輕淺,不得法門,如今可算初嚐其苦,他這些年一直都在彌補缺憾,追求那些沒有的、得不到的亦或是憤憤不平的,溫靜霜是如此,找柳明旗報仇是如此,因為被人設陷害了汪洋霆想要贖罪也是如此。


    可自我寬恕又是什麽?除了汪洋霆,他還錯了什麽嗎?


    萬千思緒擰成一團亂麻,卻不得其解。他抬頭望向堡外的落日煙霞,比起腳下這銅牆鐵壁似的筆直剛硬,居然是這般沉靜柔美。下山這些年,他愈發懂了一句話:什麽最美,太平盛世最美,心神安寧最美!隨即心中不由得悠悠一歎,竟有些想念小蒼山的寧靜了。


    ……


    雖然異域山川,但此時小蒼山上,卻也有人在看著這落日煙霞,是林笑非和溫靜霜夫婦。這些時日經過苦厄神僧幾人傾力的運功調理,又因為眾人都自覺地隔絕了山外的消息,讓林笑非得以安心靜養,倒是恢複的不賴,如今麵色漸好,也能勉強下床走動,這時二人便依靠著庭院的石凳上欣賞晚霞。


    佳人俊傑,空山紅霞,堪為一景。


    山裏的晚風有些清冷,恰好驅散了夏日的燥熱,溫靜霜格外喜愛這難得的安穩和平靜,沒有外界的幹擾,沒有柳明旗的仇家上門跳鬧,沒有半點江湖恩怨和朝廷糾葛,故而她也是難得的笑顏常駐。她看了看林笑非仍有些愁緒的眉眼,沉吟片刻道:“相公,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呢,我們一家三口永遠這樣。”


    “是啊,”林笑非剛出口,也登時反應了過來,麵色中滿是驚異地扭頭問:“三口?娘子,你是說……是說……你有身孕了?!”


    溫靜霜麵露羞色點頭道:“嗯。”


    “真的?”林笑非大喜過望,連忙將身上的袍子取下披在她身上,將她的雙手攥緊,四手相合輕輕貼在小腹上,“幾時知道的?怎麽沒告訴我。”


    溫靜霜說:“上次我們迴太白山之前,那時候山門事情多,我不想分你心。”


    “那有兩個多月啦,好,好啊,太好啦!”林笑非簡直喜出望外,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哈,我林笑非有後了,此等喜事,真想痛飲一翻呐。”


    溫靜霜嗔怒似地扯了扯他衣角,倏然又笑道:“相公,切不胡言,這兒是佛門清淨地!”


    “呀,”林笑非登時一驚,尷尬地撓頭笑道:“我倒忘了,這裏是小蒼山呢。”


    “是呢”


    見林笑非多久沒似這般疏闊高興,溫靜霜心中也暖意騰升,看著他舒展的眉眼,仿佛所有愁緒都被山風吹散,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林笑非溫柔地撫摸著妻子的小腹,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疼愛與溫柔,真如春水楊柳一般,過了稍許又自顧自地傻笑起來。溫靜霜噗呲一笑問:“相公又想到什麽呢,高興成這樣。”


    林笑非道:“哦,娘子啊,我在想,若是個女兒,便由你教她琴棋書畫、禮記女工,日後長大了做個像娘子一樣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若是個兒郎,便由為夫教他,教他兵法、劍術,兵法可保國安民,劍術可懲惡揚善,誓要做個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兒,也不枉來人間走一遭!”


    其實自打溫靜霜知道有孕開始,便隻盼以後孩子能三餐有繼,安度一生,並不求什麽揚名萬裏、廣達四海。但是見林笑非這般高興,也笑著點點頭,免駁他心意。


    “阿彌陀佛,真是一腔浩然氣,滿山快哉風!”


    這時一道滄桑的聲音身後從不遠處傳來,如山風一樣和暖。


    二人尋聲迴頭,原來是緣妙大師推著苦厄神僧坐輪椅過來,緣妙大師風采依舊,頜下稀疏白須在風中輕擺,挺胸拔背的身姿,似羽化仙人。但是苦厄神僧卻看似枯木落葉一般,蒼老至極。二人連忙起身作揖,齊聲道:“見過神僧、大師。”


    “兩位切勿多禮,”緣妙大師笑道:“兩位可莫怪我和師傅偷聽,實在是恰巧路過這裏,不想聽到兩位這般大喜之事,當真是可喜可賀啦。”


    “豈敢,還要再謝貴寺的收容救助之恩。”


    緣妙道:“林少俠想飲酒,現在可是不行,一來尊駕身上傷勢未愈,此時著實不宜。二來嘛,昨日我緣明師弟已經書信聯係上了劍神莫先生。按照信中所說,以他的腳程,想必再過半月就能到敝寺,到那時,和尚們給三位在後山的法苑針林中搭一茶寮,那時三位是品茶還是飲酒,便都隨心所欲了。”


    “多謝大師,多番救助我師徒二人,還想的如此周道;林笑非感激不盡!”林笑非躬身抱拳。說罷,他看著苦厄神僧那蒼老不已血色全無的麵容,見對方隻是看著他笑卻未說話,便輕聲問:“神僧可是法體違和?”


    苦厄神僧笑了笑,伸手將林笑非的手握住,為他把了把脈,輕聲道:“無妨,好多了。”神僧吐息氣若遊絲,區區幾個字,說得又緩又輕,仿佛用盡了周身的力氣。


    緣妙說:“自林劍聖仙逝後,家師心神巨震,身體確實不如往日,故而未能暢言,隻能由貧僧代勞,還請二位見諒。但自從兩位到了寺裏,真如這清爽山風卷走浮熱,家師心中越發得高興了。”


    林笑非知道緣妙未盡其言,聽溫靜霜說當時他重傷來小蒼山時,苦厄神僧的神色還算尚可,但是如今短短不足半月便已似行將就木般氣息虛浮,恐怕多半是因為連日替他運功療傷有關。隨即眼色微潤,鼻子發酸,單膝跪地道:“神僧大恩,笑非銘記於心,日後必多造善德,以做報答。”


    苦厄神僧見他如此模樣,勉力運功提振精神,撫摸著他的頭說:“我們有緣,如果你當年沒有跟莫先生離開,現在你也該是緣字輩了。”說著,他又看向溫靜霜,道:“還好,你們都是有慧根善本的好孩子,難得珠聯璧合好姻緣,以後若再遇到難處,還來寺裏。”


    “神僧之恩,我夫妻二人永世不忘!”說著,溫靜霜也屈身跪了下來。


    “好。”苦厄神僧慈祥地笑了笑,接著看了看紅彤彤的落日煙霞,如佛光般普照大地,將幾人的影子拉的又長又遠,最後輕輕擺了擺手道,“可惜,迴去吧。”


    “是,師父。”緣妙應聲,又對二人道:“貧僧送家師迴去了,二位請便。”


    說罷緣妙便推著苦厄神僧緩緩離去,消失在煙霞映照的迴廊盡頭。


    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林笑非正色道:“娘子可知,除了我師父,為夫這一生最欽佩兩個人,一位是我劍聖師祖,另一位便是苦厄神僧。他二人即是我中原武學修為之巔,也是大善大慈悲的聖賢大能。若是人間有真仙活佛,恐怕就是他們的樣子了。”說著,突然想到方才苦厄神僧觸景生情說的“可惜”二字,也歎道:“可惜啊,確實可惜,師祖剛剛仙逝,神僧又如此年邁……”


    大空寺中,苦厄神僧坐下一共三位大師。首座緣妙師父乃文殊院首座,素來嚴謹,一項主內;末徒緣明大師生性寬和善言,曆來主外,是聯絡各大盟派之關鍵。而次徒緣覺大師更加生性跳脫,也是三人之中之悟性最高,本來最有望繼承神僧衣缽,可惜不幸圓寂已有數年。


    “嗯。”溫靜霜亦深覺如此,也點點頭。


    妙門環廊,殘陽夕照。山風卷動僧袍,灌進衣袖,仿佛讓枯老的身軀感受到一絲絲清涼生機,苦厄神僧枯瘦耷拉的雙手緩緩握緊,似乎要抓住流過的山風。


    “師父,您方才說可惜什麽?”緣妙見狀,忍不住終於問道。


    “人中君子,維摩善女,”苦厄神僧睜開微闔的雙眼,拖著沙啞如遊絲般的聲音悠悠長歎:“真是珠聯璧合好姻緣,可惜命途多舛,難免不得善終。”說話間,他迴頭看了看緣妙,道:“那孩子與我無緣,但是與佛有緣,或許與你也有緣。”


    聽聞此言,緣妙登時心中一凜,隻思忖片刻便問道:“可是慧葉?”


    苦厄神僧道:“慧葉佛緣盡斷,但是孽緣未斷。他秉性純良,但是對情之一字卻執念過甚,所謂貪必怒,怒即嗔,嗔主兇,難免他們還有一場血光之災。”


    “阿彌陀佛!真是冤孽。”緣妙心中黯然,最後唏噓而歎。過了稍許,看了看苦厄神僧滿是憂心的蒼老模樣,心中不忍便寬慰道:“弟子請師父寬心,正所謂佛法大海,無處不渡人,加上劍君子有般若智慧,林夫人乃無垢善人,慧葉也有純良秉性,或許三人能早日出離冤孽苦海,各自超脫也未可知。”


    苦厄神僧輕輕一笑,“那是最好。”


    ……


    清晨,山崖古道,如畫一般的男子定定站住。此時山間無風無雲,無息無聲,所以他格外專注,知道避不了,所以他循著優美的歌聲走來,到了這裏他已經相信了李易的話,他見到了李易口中那個他一眼便覺得如舊識一般的人。


    不出所料,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身水綠長裙,定定地站在必經之路的山崖老鬆下,頭上用青綠絲帶束了一個簡單的墮馬髻,形容倒是與崖邊古鬆相映。此時山霧似紗,朦朧中如入仙界,便更有了幾分神秘。二人相隔三丈,一動不動地靜立片刻,那景象不似生人,倒像是一對剛剛吵完架的愛侶在隔空置氣。


    又過稍許,隱約中,看那女子輕輕抬手,拈指揭開麵上那一樣青綠色的麵紗,就在麵紗落下的瞬間,周圍的朝霧也似被她輕輕撕開一般,頃刻便散去,這才看清她真容。


    隻看她朱唇一點櫻桃紅,皓齒兩行雪白玉,眉如春柳,秋水橫眼。青綠霓裳如萼,月白嬌麵似花,真正是白日嫦娥旱地蓮,月神花貌應如是。此等容顏便是男子也為之一驚,他腦中一念閃過,不假思索地開口問道:“昆侖顧惜顏?”


    女人先是一愣,忽然蹙眉怒色,全身直僵了半晌。男子頓覺叫錯了人,正要致歉,不想那女子卻又嫣然一笑,微微搖頭,盈盈欠身,姿態端莊,吐字如鶯:“小女子不敢與昆侖佳人比肩,小女子姓贏,名夢蘭,紀公子可以叫我夢蘭,我娘就這樣叫我。”


    “嬴姑娘攔我何為?”紀姓男子冷然問。


    嬴夢蘭朱唇微張,頰飛酡紅,似乎有些驚訝,“這……我以為他跟你說過。”接著,她深吸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公子是一諾千金的偉丈夫,小女子雖不能比,但也重信守諾。長陵公對我家有恩,我欠了他一份天大人情,這樣的人情,隻有最寶貴的東西才可償還,或是性命,或是……貞潔……”說到這裏,她雙耳通紅,麵頰如被火燎,便是語氣中故作鎮定,仍舊難以掩盡羞色,“我本來應該在長安等你的。”


    男子微微壓眉凝眸,冷冷地看著嬴夢蘭,那眼神真如剝了她的青綠衣裙遊街示眾一般。嬴夢蘭頃刻間羞得滿臉通紅,隻刹那又轉為同樣的冰冷,隻聽刷的一聲破風銳響,男子瞳孔陡然微縮,反手拔劍抬劍便與一物在胸前尺餘處相撞,原來是一隻碧綠玉簪。沒想到這看似羸弱女子,竟有如許迅捷身法和劍技。


    此時兩人相距不過尺餘,鼻息已經能聞到一股幽蘭花香,他才發現女子抬望的眸子裏竟有一絲罕有的琥珀色,但是眼神一樣的冰冷如霜,甚至透著一股野獸般的狠厲,她咬牙冷冷的一字字地說:“女子貞潔重於性命,與我而言,諾言還重於貞潔,我今日來此隻是為了還清欠下的賬,並非不是個天生自輕自賤、不知廉恥的女人,所以……你若再敢用方才那種眼神瞧我,我一定殺了你!”


    “對不住。”男子緩緩收劍示誠。嬴夢蘭這才氣消似地抽迴簪子,正要往頭上插去,忽然間束發的絲帶豁然崩裂,滿頭青絲垂落而下,這才明白方才男子若想取她性命,此刻已經身首異處,狠話隻能留與閻王說去。


    “對不住,贏姑娘。不過,真的不必,姑娘此時就可自歸家中,全當已經償恩還情。”男子目光霜冷,片刻後續道:“放心,死人是不會泄露秘密的。”


    說罷,他饒過女子,徑直穿過山道,向上走去。嬴夢蘭一頭青絲披肩,轉身望著他欣長的背影,愣愣出神,最後似乎下定決心般,咬牙跟了上去。然而剛剛走了幾步,就見那男子忽然站定身形,頭也不迴地陡然問道:“你可知,為何長陵公要你為一個將死之人做如此犧牲?”


    嬴夢蘭毫不遲疑地答道:“公子仙容玉質,凜然傲骨,做的也是為國為民的大事,自然不該落得無後的下場。長陵公和公子都是當世英雄,惺惺相惜……”


    “不。”男子忽然打斷她的話,轉身看著她格外鄭重地說:“不是。姑娘容姿明豔端莊,堪稱絕代佳人,更難得劍法深湛,重信守諾。如你所言,這是隻有一迴的天大人情,換了任何一個聰明人或是買賣人,都會用在最緊要的地方。而我,此行無論成敗,都必死無疑。姑娘以為,以長陵公這樣絕頂聰明的人物,會白白浪費這樣的人情麽?若我猜得沒錯,依照長陵公原本的籌算,我若代替芮公子去了長安,姑娘就該做那個監視我的人,或許安排我們在長安成婚。日後遇到時機,他會命令姑娘刺殺仁宗皇帝,到時候我名為芮公子,你名為劉氏兒媳,自然可以給陛下一個征討蜀中的借口。而我家主公若是澄明你我身份,便落的欺君罔上之罪,若不敢澄明,更加是弑君無疑,到時候他隻能在欺君罔上和弑君大罪之中選一,可惜每一條都是滅族大罪。為求自保,便隻能孤注一擲,傾盡所有依附於長陵公,從此再無二心。此計,隻贏不輸,包賺不賠!”


    “你……”嬴夢蘭鳳目圓睜,滿臉驚異,良久才脫口歎道:“你跟我娘親說的分毫不差。那……以你所猜測,既然計劃有變,長陵公為何還要讓我千方百計提前截住你,與你……”說到此處,她麵色再次羞紅了起來。


    “劍池一脈隻我一人啦,想必,他是以為我身上有什麽秘密,臨死之前必然不舍得帶入墓中。”男子自嘲似得一笑,這一笑直看得女子微微愣神,順勢又問:“那你身上有這樣重要的秘密?”話音剛落,便覺後悔。看男子皺眉的樣子,分明在說:“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竟然這樣問我。”


    沒想到男子竟然沉思許久,才說:“鄙門雖有幾百年傳承,劍法上也略有建樹,但是卻沒出過什麽驚才絕豔、撼動江湖的人物,除了她……罷了,姑娘,既然話已說明,你再不用自毀清白,迴家去罷,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隻要你自己不說,普天之下再無第三人知了,告辭。”


    說罷,男子在不遲疑,大步向山上走去。


    “既是必死之約,那你是為了什麽?”女子高聲問。


    “士,為知己者死!”


    男子清冽的聲音在山間激蕩不絕。


    ……


    靜夜,濃雲閉月,深山孤嶺,老樹寒鴉。


    “啊!”


    一聲驚恐的叫聲抓破寂靜,瞬間響徹山間夜店。


    “侯爺,你怎麽了?”緊接著便傳來男子急切的唿救聲,“徐階斐,侯爺出事啦!”


    店小二和掌櫃匆匆裹上衣衫奔上閣樓,隻見一個身穿錦衣的中年男人躺在雅間的門檻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個年紀約莫五十出頭的老者將男人翻過身來,立馬仔細查驗一遍,見身上並未傷口和血跡,唯有臉色慘白如紙,雙唇卻暗黑如墨,立馬喊道:“應該是中毒了,店家取水來!”


    “啊?是是是,狗兒趕緊取水!”店家早已嚇得滿頭冷汗,拉著店小兒就匆匆向後廚奔去,卻被一個也飛奔趕來的青年男人一把抓住胳膊,斷喝一聲:“他去,你不能走!”


    說著,隻見那男人輕輕一用力,店家掌櫃隻感覺身如浮毛,就被那人一步三丈遠得提到了老者麵前。


    待店小二取來清水,那老者也已經從房間匆匆拿了一粒朱色丹丸,趕忙給男人服下。然後老者又吩咐道:“徐階斐,放了店家,與他無關。快,送侯爺去最近的陽曲城,找大夫要緊。”


    “是”說罷,那名叫徐階斐的男子立馬將男人抗上後背,匆匆向閣樓下奔去。


    這一時間的驚變嚇得店家全身顫栗,店小二手中半碗水都抖得灑了個幹淨。夜店外的漆黑山林中,兩條人影緩緩從參天巨樹後現出身形,空林夜色中隻看細腰長腿該是兩個女子。


    ……


    杜城,佘家堡,正堂內。


    “兩位,長陵公此時與佘堡主正在敘舊,稍後會親自宴請二位。此時且容我引薦一二,”說著,淩寂指著身邊一位塵沙披麵的灰袍男子道:“這位是我幽州軍的張良褚張校尉,沒有別的長處,槍法卻算是一絕。”


    兩人抬眼打量這人,見此人身長八尺有餘,虎背熊腰、魁梧了得,麵上滿是風沙侵蝕的粗糙和黝黑,背上背著一杆約莫丈長用玄布裹著的物件,人站在那裏,幾乎是兩人相和的體態,加上他長髯闊耳的模樣,就如一尊高大威嚴的神像。


    霍炎初次到幽州,繼任暗影樓掌門後又關閉了天地二殺堂,撤迴了許多探子,一時也認識不得。然而旁邊的丁冕在思忖片刻後,卻有些驚訝地說:“原來這位就是風陵場上龍首湛金的槍王,真是久仰!”


    原來風陵場曾設大武場,供給幽州高手一較長短。最後數十輪苦戰,最後誕生了風陵場四大極峰高手。前三甲分別是赤麵金鐧厲南宮,六合撕碑手淩寂,文武雙全客行南,第四便是這位槍王張良褚。隻是這位官職不高不低,素來名頭不如前三位那麽響亮,故而風陵場外也非人盡皆知。


    張良褚麵容魁梧,乍一看去似乎像是個不苟言笑的憨實將軍,但是客套起來倒也在行,忙拱手笑道:“徒徒虛名,怎敢與二位相比,末將此行不過為主公牽馬墜蹬,給大家打打雜,有幸見到兩位高才俊傑,才真是三生有幸。”


    “客氣”


    ……


    佘家堡一間密室內,燭火幽暗,擺設極簡,隻有兩人對桌品茶。


    “長陵公,多年未見,末將可是時時惦記著您,沒想到這一別再見,竟然就是整整三十多年呀!”說話間,那對麵的老者又要躬身跪下。隻看這人約莫五十出頭,須發灰白,卻精神矍鑠,高大的身形如直棍一般挺拔,絲毫不見佝僂,他麵如刀削,劍眉入鬢,年齡雖是遲暮,卻自帶一股英武之氣。


    李易親自將他扶起,笑道:“佘將軍客氣,當年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算不得什麽大事。要說恩德,當年我不過一句話,你竟然當真,讓你為我在此困守多年才是受苦了。”


    佘聞泰搖頭道:“不苦,末將全家的性命都是長陵公所賜,本就該肝腦塗地萬死不辭。更何況這些年若沒有您的扶持,我這彈丸之地,怎能立足。”


    李易也不繼續與寒暄,問:“長安最近可有什麽大事?”


    佘聞泰正色說:“有,最大的事就是上次未央宮深夜發生了一場激戰,當時許多長安百姓都遠遠瞧見了,當晚可謂天生異象,如燦海映天,好不奇異,但是最後卻不了了之。末將無能,一直未能探清到底是何原委,宮中之人皆隱晦莫深,如談鬼刹地獄。”說著頓了頓,親自給李易續上茶水,又說道:“不過上次您吩咐的事,末將是查明了,那人此時還在長安,末將的探子時時都盯著,您想見他隨時都可以。不過……這人孤傲自負,不僅末將派人試探過,散花樓也試探過,都無功而返,甚至還碰了一鼻子灰。主公想收服他,恐怕要費一番手腳。”


    “舉凡英雄大才,自然有獨到的品性,這倒並非難事。”李易說著,又問:“對了,外廂二位也是江湖豪傑,不知將軍可有見過?”


    佘聞泰苦笑著搖頭說:“未得您的明示,末將尚未露麵。他二人這幾天在堡內,不是在廂房飲食,就是在相聚牆樓觀景,並未四處窺探打聽,倒也知禮明事。”


    李易斟酌片刻,道:“一個是昆侖少宗主,一個是暗影樓掌門,都是青年俊傑,自不是泛泛之輩,恐怕早已猜出七八分,索性坦誠相見,以免未生三分情已有心頭嫌。佘將軍,且隨我一同大大方方見人去罷!”


    “哈哈,遵命。”佘聞泰朗笑出聲,“主公,這邊請。”


    說罷,李易便抬手拉著佘聞泰笑著往外行去。


    “兩位英雄,老夫先來賠罪了!”佘聞泰雖年近花甲,但是中氣十足,字字雄渾清冽,人未到就已笑著賠起罪來。


    房中幾人循聲看去,便看李易和佘聞泰攜手而來。霍炎和丁冕二人對視一眼,同時起身抬手抱拳道:“長陵公,佘老將軍。”


    佘聞泰朗笑道:“兩位英雄可莫怪罪,老夫未能得到主公明示,不敢貿然與二位一見,但是心中仰慕欽佩之情,卻是按捺已久,好不壓抑。今日聽主公說,二位少年英雄,都是我同道中人,還萬望海涵見諒。”


    “豈敢。”二人齊聲道。丁冕拱手說:“江湖武人,初到寶地,未免不懂禮數,還請老將軍海涵。”


    “哪裏哪裏,老夫最欽佩的就是江湖豪俊。”


    李易說:“佘將軍素來謹慎,二位莫怪。我聽說二位一收到請帖便馬不停蹄趕來相助,如此千裏塵沙遠途,李易著實感激不盡。”說著先拱手一禮,二人立馬還禮。李易繼續又說:“自掌軍幽州後,我斷酒多年,但今日即是老友重逢也是初見兩位少年英雄,正所謂佳期難逢,酒以成禮,稍後請老將軍莫要吝嗇,且搬出些珍藏佳釀,我等痛飲三碗。”


    “好,遵命,哈哈哈”佘聞泰笑道。


    當夜,幾人便在佘家堡飲酒暢談,寒暄細末自不足言。


    ……


    覆蓋四野的白雲之上,一座墨玉顏色的行宮巨殿如滔天巨獸佇立在芒山之巔,臥在白雲之上,巨殿周圍又環抱著幾座偏殿,更顯主殿的巍峨壯闊。


    誰能想到如此巍峨華麗的行宮,仁宗竟然隻給了史家幾個月的時間,恐怕普天之下除了旬陽盧氏,便隻有史家有這平山伐木,數月起樓閣的本領。單看那幾根栩栩如生的盤龍巨柱和滿地鋪滿的打磨得銅鏡一般光滑的青玉石板,就知道所費之龐大,能工巧匠的技藝之精湛。


    此時巨殿第一步石階前,史家當代家主史原正帶著幾個史家年長一輩恭敬地跪在冰冷的石階下。在外,他們是膏田千畝、部曲佃客過萬的豪門巨賈,可謂唿風喚雨隻手遮天,但是商不敵官,所以在這裏,他們也不過是石縫之中苟行殘喘的幾隻螻蟻而已。


    隻聽熙攘聲由遠及近,遠遠的一大隊人穿過雲層向行宮走來,為首的自然是陳煜,身旁緊隨的是剛剛賜封晉王的“白諾城”和未央宮第一高手秦夜,再後兩側自然是西府大卿周元弼和禦史大夫殷泗,二人再後便是一眾閣老和六部之首。陳煜駐足階前,槐公公上前兩步,躬身在耳邊低語了幾句,似乎在說明所跪之人的身份。


    “請陛下為此殿賜名。”待槐公公輕身上前,已能看到黑靴足尖,史原壓低身子,俯首道。


    槐公公輕輕揮手,便有早已恭候多時的內侍速速捧來筆墨桌硯。


    陳煜仰視青天,此時風日晴和,又看了看四野騰身翻滾的白雲,真如身登仙界、五髒皆清,隻思忖片刻便在紙上寫道“瑞天宮”三個大字,縱橫揮灑,蒼勁中又不失飄逸,頗具幾分國師大家風範。


    內侍們抬走桌案,仁宗這才垂眉看了看史家幾人,各個憔悴形容,各個雙鬢星星,想起滿山的百花爭豔,和方才登山時候周圍適時飛掠而過白鷳鳥和穿林瑞獸,顯然史家耗盡心思,隻為博他一悅。


    陳煜九歲繼位,早年由袁公昭之父袁太宰和宋遺監國輔政,而後十六歲立後親政。執掌天下數十年,他心中再明白不過,封祀天帝雖自古有之,曆代帝王皆垂涎不已,然而真正成事的卻寥寥數次而已。因為如此耗損巨財的舉國重典,不僅需要功蓋天地的名聲,也得有祥瑞降世以服攝世人。陳煜雖是九五之尊,但這些年文治上重用周元弼使得朝堂無箴言;武功上袁公昭雖是擎天一柱,但是年近花甲,獨木難擎;李易和蕭山景又擁兵自重虎視眈眈,可謂是文武二者皆無建樹,自然也知分量輕淺,更妄談那玄妙難覓的祥瑞。今日所見,可知史家著實已竭盡所能、勉力為難,即對史家柔聲安撫道:“愛卿辛苦了,史家忠心可鑒,隨朕一同入殿。”


    史原等人聞言,立時如蒙大赦,暗鬆一口氣,耗損如此之大,數月沒有安穩覺,幾人哪個不是年過半百,哪個不是世家巨富,為了工期,竟然輪夜值守,便是睡也合衣睡在主殿外,凍得瑟瑟發抖也片刻不敢挪身。今日換得仁宗這句話算是了結了之前史家官船私連海雲邊之事,也算是換迴了全族之命。


    “謝陛下。”幾人如卸去千斤重擔,連忙顫顫巍巍地扶腰站起,躬身自覺地退到隊伍最後。


    眾人穿雲破霧,登階直上。直到踏上最高一條玉階,視野豁然廣闊,原來是一個碩大的青玉廣場,廣場中央樹立著一塊高有丈許的白玉石碑,石碑正麵刻著“大業千秋”四個湛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參見陛下,參加晉王殿下!”


    石碑後,大殿前,一邊是未到山下迎駕的文武豪傑已經分列左右在躬身迎候,個個錦衣官帽,玉帶華服,但是人群後方卻有一人特立獨行、與眾不同。隻見這人原本是站在人群最末,但是他身形格外高大,長九尺有餘,身上穿著烏紅相間的獸皮,頭上插著翠羽,雙耳穿著銅環,巨臂虯髯,肌膚黝黑,斷發文身。如此雄偉體魄,莫說其他人,便是曆南宮也要矮他半個頭。眾人一看他身形體魄、奇異打扮,自然猜到這就是百越來使。


    百越之地,因地偏而多煙瘴毒蟲,除了被發配的重犯囚徒之外,中原九州之人少有涉足知悉,除了聽說中原與他們有些絲帛換玳瑁的貨物買賣外,大多數人對百越的了解都留在了宋遺的《扶遠策》中。宋遺好遊,他在年輕時曾獨自竹杖芒鞋穿百越遊曆,迴來後曆時八年著書傳世,他在書中描述百越之地,說那裏:


    “博土卻荒,東至甌越,南到黎土,多川澤蠻林、瘴氣毒蟲,部族過百,信仰各異,少廟祀廣巫壇,文禮不與中原同。百越諸族之中,甌越、供人、禽人、蒼吾、稽餘、句吳等為大族,且蘭與濮人之後蒼吾沮渠氏為百越諸族之雄,曾率南夷軍與太祖太宗會盟伐商,立巨功,太祖立周後,翌年定沮渠氏百越共主之名,賜玉琮,享尊位,居天靈鹿城。”


    書上又說百越之人,講他們:


    “少城郭邑裏,多種性、好雜處,無論男女,多披發文身,不火食,不粒食,常年衣羽毛穿獸皮,喜穴居少幹欄,好巫蠱,多雞骨占卜、鑿齒漆牙之風,文鄙故禮薄,身壯而性野,好兇尚武,尤善施毒驅獸、水行舟戰。”


    這還是有學問的人能有的些許了解,大多數中原人對百越都知之不祥,又常以蠻夷土著和盤瓠遺種賤慢之,所以即便這人身居來使之尊位,一眾達官顯貴無論派係都不約而同地有意遠離他,以免自輕身份,故而他本就高大的身型就更顯得突兀。


    陳煜迎麵走來自然一眼就看見了那人,竟然越過眾人重重視線,對他招手淡笑著問:“你是百越來的?”


    “是。”眾人自覺躬身讓出路徑,那人連忙上前兩步,撲通跪地,恭恭敬敬地道:“百越熊族勾辛雎,參加無上天公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看他粗野形容,以為他隻會南越的鴃舌鳥語,並不通曉中原文語,沒想到竟然能講出這一堆來,雖吐字略有生澀,也都有些詫異。


    仁宗罕見的抬手將他扶起,笑道:“百越路遠,一路辛苦,稍後也隨朕入殿。”


    見此形狀,眾人更是不解,不明白為何陛下對這百越來使如此恩重。


    殿門另一側便是葉郎雪所率領的神盟高手,除了昆侖、太白和流星半月閣,五大門派高手齊至。仁宗掃視一圈,心中騰生一股久違的豪邁,仿佛快要枯朽的脊骨一瞬間精力豐沛。他快步穿過巨殿,徑直坐在湛金龍椅,晉王站在東側,秦夜站在西側,各距六尺左右。陳煜扶手道:“眾愛卿免禮賜座。”


    “謝陛下!”


    眾人得令依次落座,西首第一人乃是百官之首西府大卿周元弼,周元弼之後乃是禦史大夫殷泗,再次之後是刑部尚書葛鴻正,吏部尚書王霖,兵部尚書蔡守仁,戶部尚書隗崇澤,禮部因為孔嵐羞憤自絕故而由禮部侍郎朱恩慈代行尚書職務……這些六部閣首的身後第二層又是新晉的刑部侍郎崔冰和其他各部侍郎。六部之下便是一眾封疆大吏,如瀛洲太守蘇清玉,並州太守褚衡堂,巴州代太守裴鴻儒前來的長史鄧安明,蜀公子劉子衡,百越來使勾辛雎……他們之下第二層又是隨行屬官。青州太守鄭懷林因幹涉私聯李易之嫌,故而隻落在末座,身前也隻有簡矮小幾一方,大典未開,已經形容枯槁,滿麵灰敗。


    東側首位卻是古道神盟的盟主葉郎雪,梵淨齋司神雨,在他二人之後分別是通古劍門門主卜卓君,大空寺緣明和尚,離忘川掌門蘇幼情,天一劍窟掌門人沈雲濤。其餘隨行人等,自然無位可落,隻能站在自己尊首的身後。如卜卓君身後的劍山老鬼張青,蘇幼情身後的陸秋月,葉郎雪背後的傅青畫等等。


    如此大典,落座格外講究禮儀。按理說西側是百官首輔和六部閣首大元,自無異議。東側一廂怎麽也應該是一眾封疆大吏和遠疆來使,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區區江湖門派,便是神盟盟主的地位再高,又怎能高的過手握一州數百萬庶民生殺大權的權臣大吏。故而方一落座,眾人便麵麵相覷,心中便各有猜疑。最多的推論,不過是覺得因為林浪夫已死,陛下眼前要仰仗這些江湖門派來對付扶幽宮妖孽……或者是陛下顧念舊情,對葉相南的公子格外親厚恩待等等……但都知道無論什麽緣故,禮部如此意外安排,自然是經過仁宗授意,眾人心中疑惑,嘴上誰敢提半個字來?


    陳煜掃視一圈大殿,受命之人幾乎全來,中原九州大半權柄高人都聚在此殿,心下有些得意。直到看見司神雨安坐江湖武人的東側,麵上一抹怒氣便乍現倏隱。他自然知道,司神雨以梵淨齋掌門之位坐在東側,而不是巡天宗政身份的西麵,自然是餘怨未消,心下稍忍也不予計較。但是看著西邊一側,原本給李易留的長案前卻空空如也,隻有客行南坐在第二排偏位,腿上放著一張烏紅舊琴,而厲南宮似門神般直挺挺得站在後方,殷泗和周元弼見狀相視一眼,都皺起來眉頭,看來李易並未如探報說的赴約大典。而殿內其他人,如劉子衡、鄭懷林之一幹人等觀形察色,也猜出七八分,都不由自主地暗自鬆了口氣,隻是不敢露出形色來。


    “李易既已奉命,為何不至?”陳煜麵沉如水,目光中怒火難掩。


    此言一出,整個宮殿立時鴉雀無聲。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幽州來人應答有失,使者人頭落地是小,一旦李易的欺君犯上大不敬之罪當眾落下,恐怕大典之後就有一場驚天大戰。


    此刻萬千目光聚來,直如刀山劍林般迫人,換了旁人怕是早已如坐針氈,汗濕衣襟。客行南卻不緩不急,躬身答道:“迴稟陛下,長陵公此舉乃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陳煜微微皺眉,“寡人的旨意?”


    客行南點頭道:“是的,陛下。長陵公說,景成三十一年秋,長陵公奉命離開長安的前夜,陛下召見了他,陛下金口玉言說‘遠去幽州,久不見君,留下隨身愛琴,見琴如見故人。’景成五十七年,陛下派前左禦史大夫付之玉付大人到幽州犒軍,又將此琴又帶給了長陵公。近日長陵公腿上舊傷複發,但自受命後仍義無反顧地趕來青州,卻不想行至青騎嶺下便劇痛難忍,雖盡竭全力,依然不能再進寸步,故而未能親上芒山;特命下官呈上此琴,望陛下體諒邊陲苦寒,長陵公又舊傷隱痛纏身,亦如當年所言,見琴如見故人。”


    說罷,客行南竟然恭恭敬敬地將那張舊琴捧著放在了主位上,他和厲南宮二人則躬身迴了偏位,那模樣似乎真的把琴當成了李長陵一般遵從。


    沒有事前的上書陳述,就連昨夜上了芒山,客行南作為長史也沒有代為奏請,便直接在大典上搞了個「舊傷複發,以琴代人」的把戲,李易之狂,竟絲毫不將仁宗放在眼中!


    眾人見此形狀,心下如萬鼓錘動,有得暗自竊喜,更多是擔憂,生怕仁宗一時動了雷霆天怒,嗬罵客行南是小,或是直接將他分屍當場也非不可能。


    陳煜唿吸沉重,眉角氣得突突直跳,片刻後冷聲問:“此刻他在何處?”


    客行南淡然道:“家主已返迴幽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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