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的時間,李清樂很是難熬,為了還那一屁股的債務,她時常饑一頓飽一頓。但是每個星期從那幾十塊錢的生活費中擠出來的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更何況明年的學費和房租又該拿什麽去補上呢?她知道明年的時候不可能再靠借和騙補上這個大窟窿,她得想辦法賺點錢。


    “什麽?暑假你不迴來?”


    媽媽驚詫的聲音響徹整個屋子,爸爸的臉色鐵青,李清樂知道自己這次得想出一個靠譜的借口才能說服爸媽。


    “嗯,我想在這個暑假和同學去上補習班,明年就要高考了。我們班很多同學都在上補習班,老師也說以我的成績要想考一個好大學的話,隻靠在學校的那點時間是不夠的。”


    “你的成績是很好的啊,全校第三名啊。”


    媽媽的口氣明顯緩和了一些。


    “那是去年了,高一的知識要簡單一些。現在高二的內容我都有點吃力,更不要說到高三的時候了。”


    “可是,現在新房子剛起了一層,我們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我前幾天還在和你爸爸說,等你暑假迴來可以幫我們,我們就可以節約一個小工的錢了。”


    李清樂沒有再說話,她也知道這一年以來爸媽有多麽辛苦。為了新房他們早出晚歸,頂著風吹日曬,一向愛幹淨愛漂亮的媽媽幾乎每天都穿著滿是泥土的衣服,臉上也很久沒有看見過化妝品的色彩,好不容易被抹平的老繭又重新爬滿了雙手。爸爸在水泥鋼筋裏日漸消瘦,臉色黝黑。哥哥姐姐不在家裏,他們隻能把減輕負擔的希望全部放在李清樂的身上,哪怕李清樂隻是迴家給他們做一頓飯,他們也能稍微輕鬆一些。李清樂自然也知道,但是她同樣也寄希望於這個暑假,這讓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去忽視爸媽的歎息聲。


    “哼,上什麽補習班。我看你就是偷懶,不想迴家和你爸媽幹活。要是能考大學,不上什麽補習班也能考,要是沒有那個命,上什麽補習班都沒用。”


    又是奶奶那讓人煩躁無比的聲音,李清樂立刻由愧疚變得憤怒。盡管她已經考上了高中,奶奶對她的態度還是沒有一點改變。


    “考不考得上又不是你說了算。”


    “你們看,你們看,你們教出的好娃娃。這要是我的娃娃,敢這麽和長輩說話,我非得把她打死。”


    “好了,都別吵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爸爸被她們吵得不勝其煩,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直愣愣地瞪著李清樂。李清樂被瞪得心裏發毛,她對爸爸一直都很畏懼。有時候即使爸爸一言不發地和她待著,她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和爸爸從來都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可說,隻有滿滿的窒息感。


    “去上補習班需要多少錢?”聞言,李清樂有些意外,爸爸竟然沒有罵她,聽這個意思是有戲了?


    “六百塊錢。”


    “這麽貴?”


    “媽,這已經是很便宜的了。我們班有的同學請的家教,一個月要幾千呢。我們這是一個班,那個老師又認識我同學,已經少收我們很多錢了。”


    “這個補習班靠不靠譜?”


    “當然靠譜,我們學校很多同學都是在他那兒補的課,那些同學說去補完課之後成績提升很多了呢!”


    又是一陣沉默……


    “嗯,你去吧。”


    爸爸一錘定音,李清樂的謊言又一次成功了。當然,她不是真的去什麽補習班,而是在一個牛肉粉館打暑假工,一個月一千塊錢。


    粉館不大,隻有她和一個四十幾歲的阿姨作服務員,說是服務員,其實她們幾乎包攬了粉館裏所有的活。因為她的出租房離粉館比較近,早上的準備工作就落到了她身上。每天早上六點過她就要起床去粉館開門,燃起灶火,打掃衛生,擺放桌椅餐具。到了七點過客人開始陸陸續續進來消費了,她隻能在沒有客人的空隙斷斷續續地扒幾口早飯,客人多的時候,她直到中午才能吃上早飯。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打工的滋味,沒有人因為她是個孩子就會憐憫她,老板的每一分工錢都要把它的作用發揮到極致。和她相比,阿姨顯然就老道了很多。她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遲到、早退甚至是曠工。今天她的身體不好,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明天她的孩子有事情,需要她迴家一趟……直到老板忍不住發火要讓她走人,她才勉強消停一些。阿姨一旦偷懶了,李清樂就要做更多的活。但是,她沒有生氣,因為阿姨讓她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好像幫阿姨多做一些事情,她對媽媽的愧疚就會少一些。雖然每天累得倒頭就睡,可是一想到有工錢拿,李清樂也就一天一天地堅持著。


    “服務員,給我們煮兩碗粉。”


    那天中午,李清樂正昏昏欲睡,進來了兩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們化著靚麗的妝容,手裏拎著好幾個袋子,滿麵春風。李清樂來粉館已經半個多月了,來粉館吃粉的人很多,但是像這樣漂亮時尚的女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李清樂一邊熟練地給她們煮粉,一邊側耳聽她們興致勃勃地談笑著,說到激動的地方她們還會旁若無人地手舞足蹈起來。同樣是女孩,別人為什麽就能過得這麽輕鬆開心,而她就要在這裏給別人端茶倒水。看著眼前這兩個青春飛揚的女孩,再看自己身上滿是汙垢的圍裙,李清樂心裏一陣悲哀,在她們麵前,她覺得有些抬不起頭來。


    “你們的粉來了,請讓一下。”幾分鍾之後,李清樂端著滿滿的一碗粉走到她們旁邊。


    或許說聊得太過投入,她們並沒有注意到站在旁邊的李清樂,更沒有聽到李清樂的話。咣當一聲,一個女孩揮舞的手臂把李清樂端著的粉拍到了地上。滾燙的粉湯灑落一地。


    “哎呀,你怎麽迴事?好燙啊!”


    “你幹什麽?我的衣服都被你弄髒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三個女孩頓時手忙腳亂。那兩個女孩跳到一邊不停地跺著腳,拍打著衣服褲子。李清樂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得不知所措,她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隻是著急地去拿掃帚。匆忙地收拾著灑落一地的殘局。


    “你們怎麽樣?嚴重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話沒能安撫到兩個受到驚嚇的女孩。


    “你眼瞎啊?不知道提醒一下我們,想燙死我們啊?”


    這話讓李清樂也怒了,把掃帚往地上一扔,指著那兩個女孩就吼了起來:“你說誰眼瞎呢?我明明已經提醒過你們了,是你們自己沒聽到。”


    她們的吵鬧引來了很多路人圍觀,這讓李清樂更加慌亂了。


    “你燙到人,你還有理了?有你這麽當服務員的嗎?把你們老板叫來,老板!”


    “哎,來了來了。怎麽了?”


    聽到兩個女孩的叫聲,從後門跑出來的老板擠過人群,一臉疑惑地問李清樂。看見老板,李清樂委屈極了。


    “你家這個服務員把我們燙到了,她還和我們發脾氣!”


    “你把她開除了,不開除她今天這事不算完!”


    “我還沒見過這樣的服務員,當個服務員脾氣還挺大。再也不來這家吃東西了。”


    “哎喲,姑娘,燙到哪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李清樂還沒有說話,那兩個女孩就一唱一和地開始向老板告狀了。老板聽見她們的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又急忙跑到兩個女孩麵前,一臉關切地問道:“姑娘,你們消消氣,這一頓我請了。要不我送你們去醫院看看吧?”


    “我端粉給她們的時候就已經提醒過她們了,是她們自己沒有聽見,自己把碗打翻的。”


    “誰看見了?誰聽見了?”


    李清樂淚眼朦朧看著圍觀的人群,沒有人能給她作證,當時粉館裏麵除了她們三個,沒有其他人,她百口莫辯。


    “這服務員燙到別人了,她還哭上了。”


    “就是,招到這種服務員,老板也是夠倒黴的。”


    “我要是老板,我可不敢招這種人。”


    ……


    人們的指指點點似乎要把李清樂淹沒了,她嘴唇顫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明明不是故意的,她已經道過歉了,為什麽還不放過她啊。


    “哎呀,兩個妹妹,算了吧。這小妹也和你們差不多大,她應該也不是故意的。”


    是那個流浪的老人。李清樂認識他,他經常來粉館偷吃別人剩下的粉,每次都被老板連打帶罵地趕出去,老板經常給她說,隻要看到這個老人就把他趕出去。可是李清樂不忍心,每次他來,她都假裝沒看見,讓老板自己去趕。有一次,趁老板不注意,她還偷偷把自己的粉端給他吃。現在,看到老人幫她說話,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是啊,多大點事。兩個妹妹,我看你們兩個也沒怎麽樣,就衣服髒了一些。別和她計較了,你們都差不多大。”


    “小姑娘,別哭了。這頓阿姨給你請她們了,下次小心點就是了。”


    在老人的帶動下,有幾個叔叔阿姨也開始幫李清樂說話。最後,那兩個女孩丟下一句“再也不在這家了。”便憤憤地走了。李清樂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想不到晚上快要關門的時候,老板遞給她五百塊錢,告訴她明天不用再來了。李清樂崩潰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麽一個暑假工,現在,不讓她幹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不停地向老板道歉,可是老板根本不願意聽她說話,隻是把她往外推。夜已經很深了,路上早已經沒有了行人,看著黑漆漆的馬路,李清樂知道一旦她真的走出粉館就完了。


    “咚!”的一聲,李清樂跪在了老板麵前。


    “求你了,叔叔,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讓我走。今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後不會了”


    “我隻是一個學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的。你要是把我趕走了,我就沒有錢交學費了,我就讀不了書了。”


    “叔叔,求你原諒我一次,求你了,我以後真的不會再犯錯了,我會好好幹的。”


    老板被她嚇呆住了,她不知道為什麽李清樂的反應會這麽大。原本在放凳子的阿姨衝過來,把哭倒在地的李清樂拉了起來,哽咽著說:“孩子,你這是幹嘛呀?快起來!”


    “哎呀,起來起來,我又不是要把你怎麽樣。我留下你就是了。”


    那天之後,李清樂更加賣力地幹活,也更小心謹慎地對待每一個客人。她隻期待趕緊到月底,隻要這個月一結束,她就可以解脫了。


    她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在等著她。


    “老板,來一碗粉!”


    “媽!”


    熟悉的聲音讓李清樂怔在了原地。她就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謊言說得多了,總會有被戳破的一天。


    “老板,我把孩子帶走了,謝謝你啊。”


    媽媽平靜地吃完了粉,帶著李清樂走了。一路上,媽媽的平靜讓李清樂不敢大聲唿吸,她知道,家裏有一場暴雨等著她。


    “說!你去粉館幹什麽?”


    “你不是去補習班嗎?你去粉館補習?”


    “要不是你阿伯那天去縣城看到你和別人在粉館裏吵架,我們要被你騙到死啊。”


    剛到家,爸爸手裏的棍子就隨著問話一下一下地狠狠抽在李清樂的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不得不跪倒在地上,除了哭喊和閃躲,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打死她!我就說你家這李清樂被打得少了,誰家娃騙爹騙媽的。”


    “你真以為你的謊話能騙過我和你爸啊?這個暑假我不止一次去你出租屋找你,每次去你都不在。我們隻是懶得說你,沒想到你膽子越來越大。再不收拾你,哪天你死在外麵,外麵都不知道了。”


    奶奶和媽媽的話讓爸爸越抽越狠,每一下都精準無誤地落在李清樂的背上、手上、甚至臉上,即使她躲到了桌子底下,也被爸爸拖了出來。


    “我需要錢!”


    “錢?我們沒有給你錢嗎?”


    “不夠!”


    “不夠!你一個人要用多少錢?你是不是拿去上網了,說!”


    “我說我說,別打了,我說。”


    入骨的疼痛讓李清樂無法招架,她緊緊地抓住爸爸手裏的棍子。打累了的爸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吼一聲:“跪著說!”


    李清樂抽抽嗒嗒地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爸媽聽得呆住了。看著眼前的女兒,爸爸青筋暴起,媽媽的眼淚像斷了的線一般不住地往下掉。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眼中的那個乖乖女原來已經變得這麽頑劣了。


    “老子打死你!”


    那天,李清樂不記得爸爸打斷了幾根棍子,直到昏迷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裏都充斥著爸爸揮舞棍子的聲音,媽媽的哭泣聲,奶奶的咒罵聲。


    當她被疼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樂樂,你醒了。來,媽媽給你擦藥。很疼對不對?”床邊,媽媽眼睛紅腫,屋子裏彌漫著濃濃的煙草味,爸爸的麵前是滿地的煙頭。他們一夜沒睡。


    “你別亂動,醫生說可能要一個星期才能好。”說罷,踹了一腳坐在旁邊的爸爸:“你還真要把她打死啊!生氣歸生氣,怎麽能下死手呢?”


    爸爸瞥了一眼她們,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了。


    “樂樂,別怪爸爸媽媽,你說你怎麽能……”


    媽媽哽咽著沒有說完,李清樂眼淚也掉了下來。她不敢喊疼,更不敢看媽媽,也沒有資格再說什麽。做錯了事就得挨打,這一頓打是她該得的,甚至來得有些晚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爸爸沒有再和李清樂說過一句話,媽媽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和她說笑,而奶奶早就把她的光榮事跡傳遍了大街小巷。


    “我就說過她家李清樂不會有什麽出息。我以前就說過這娃娃就打得少了,她爸媽還護著她呢。現在,應驗了吧。”


    “要我說她就不是讀書的料,不如和那個莎莎一樣,給她找個婆家算了,再讀也是浪費錢。我看啊,就她那個樣子,去到婆家也是要被打死的。”


    “他們李家就沒有那個讀書的根。”


    “他爸媽累死累活拿錢供她去讀書,她拿去上網,還謊話連篇的。”


    “這孩子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怎麽成這樣了?”


    “嗐,長大了唄,翅膀硬了。”


    ……


    人前人後,嘲諷嬉笑不絕於耳,李清樂仿佛又迴到了小時候那樣。隻是現在爸爸媽媽不再維護她,隻有小狸依然圍著她喵喵叫。小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最近它的小夥伴又像以前那樣每天抱著它,陪著它,而它隻需要偶爾幫她舔舐臉頰的淚水就好。


    “小狸,怎麽辦?要開學了,爸媽還會讓我去讀書嗎?”


    小狸哪裏知道呢?隻有爸媽知道。


    “這是高三的學費,這是剩下的三個學期的生活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是要拿去讀書還是要拿去上網,你自己看著辦。明年的房租我之前已經給你了,別再問我要。考不上大學你就不用迴來了,自己出去謀出路吧。也別想著複讀,我們沒錢給你複讀,我們丟不起那個人。至於你欠的錢,自己去想辦法還。明年畢業了,我們對你的義務也就結束了,成龍成蛇看天意。”


    值得慶幸的是,爸媽沒有像那些人說的那樣給她找個婆家。


    在返校的那天早上,爸爸拿出一小疊錢扔在了李清樂麵前,有一種劃清界限的意味。


    這次,當她拖著行李箱逃離一般地離開家的時候,隻有小狸和以前那樣蹦蹦跳跳地一直把她送到了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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