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冬,沈硯死在了自己登基的第十年,諡號孝安。


    南枝穿著喪衣,跪在嬪妃中間,她呆呆地聽著耳邊的哭聲,已經一夜了,這哭聲絲毫未歇,有那麽傷心嗎?她可記得沈硯未死前他們一個個的嘴臉。他們嫌他苟延殘喘地活著,嫌他占著高位。現在呢?南枝環視四周,嬪妃們哭得這麽傷心就算了,畢竟沈硯也算得上她們的丈夫,那些世家官員們呢?


    南枝還記得他們一個個的嘴臉,他們看不起沈硯這個皇帝,總覺得沈硯能當上皇帝靠得不過是出身。也對,就像她自己,當上貴妃靠得不就是沈碣嗎?


    南枝緩緩看向最前方那個小小的,跪著的身影,那是沈渠,沈硯唯一的兒子。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想必是這殿裏唯一真的傷心的人了。


    人人都說那是下一任的皇帝,但人人都知道,不一定。


    皇位,萬人之上,誰不想要啊。沈渠一個小孩,連他父親都坐不穩的皇位,更何況他呢。南枝又想起了那人的囑托。


    南枝看向身後,沈硯生前的妃子並不多,對她們也不算特別好,有的可能幾個月都見不到沈硯一次,可是她們哭得這麽傷心,對比起來,南枝這個沈硯生前最愛的寵妃就表現地太過平淡了。


    想到這,南枝用力握了握拳,長長的指甲瞬間就扣進了掌心,疼痛激地南枝的眼圈微微紅了紅。她默默低下頭,抽噎了幾聲。


    沈硯是在南枝麵前咽氣的,病中他說,南枝,你不要傷心,我總歸是要死的,雖然我活得時間不太長,但是死前能認識你,我很高興,你可否在我死後將我書房掛著的那卷畫像燒給我,那是我的妻子,我要去陪她了。


    南枝才不傷心呢,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值得她傷心的事了。再說了,她又不愛他,做什麽要哭他,她不就是為了等著他死才進宮的嗎?能帶幾分真心,她應該高興,她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她不欠他們任何人的了。


    突然,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衝進了殿裏,在大殿中央跪下。


    南枝認出了那是婉嬪殿裏的內侍,昌德。


    “太子殿下!”昌德滿臉都是淚,神色悲痛,南枝這才發覺,從頭到尾,婉嬪都沒有出現。


    “婉嬪娘娘因陛下之死悲痛欲絕,隨陛下去了!”昌德說完便重重地磕了一下頭,等他再抬起頭來時額上通紅一片,任誰看了都不忍心,隻可惜,這殿上的都是人精,南枝伸直腰板準備看戲,果然下一秒便有人出聲了。


    “婉嬪娘娘必是舍不得陛下才如此,還望太子殿下憐惜這一份情意,允婉嬪娘娘葬入皇陵。”出聲的是婉嬪的親爹,滎陽鄭氏的現任族長,鄭東流。


    他話音剛落,鄭氏一族的官員都隨之跪下,嘴上高喊著,“望殿下垂憐!”


    高台之上的小太子用力的握了握手,他雙眼通紅,臉頰上還有著未幹的淚痕,他死死地看著鄭氏族人,深吸一口氣,“婉母妃有此心意想必父皇也很欣慰,孤,自不會辜負。”


    稚嫩的嗓音頓了頓,“傳孤旨意,追封婉嬪為昭烈皇後,隨葬皇陵。”


    鄭氏族人得到了想要的結果立刻高唿千歲。


    沈渠麵無表情地轉過身,繼續跪著,雙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麽。


    南枝看著他們,也就這點能耐了,滎陽鄭氏近年來聲勢下降,他們不想著在朝堂上有所建樹,反而用一個女人的性命去換個皇後的虛名,真是好大的誌向啊,怪不得隻能靠著祖宗從前的建樹來維持所謂的世家榮耀。南枝低下頭,她覺得多看他們一眼都是髒了她的眼睛。


    南枝迴憶了一下婉嬪生前的模樣,虧得婉嬪脾氣不太好,作為後宮位分最高的貴妃,南枝與她交流過許多次。


    婉嬪在宮中位份僅在南枝之下,一個月也能見一兩次沈硯。不算得寵,倒也算過得下去。


    她總是以貴女自居,最是看不起南枝這種平民,平日裏她隻要說不過南枝便會撂下一句,‘我家世代榮耀,不與你這平民一般見識。’隻是就過了一夜,婉嬪就因為她那榮耀的家族變成了一具屍體。


    除了南枝,婉嬪與其他宮妃的感情也還好,在聽聞婉嬪的死訊後還有人掉了眼淚,那眼淚比哭沈硯的真心多了,也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婉嬪真的是自願的嗎?”


    南枝心裏冷笑一聲,這話問得都多餘,自願?自然不是。誰不想活命啊,隻是她們這些貴女的命就是為家族鋪路的。


    南枝看著前方那個小小的身影,她迴憶起了從前沈硯帶著沈渠的日子,沈硯總是縱著他,或許是因為沈硯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教會他的太子如何做好一個皇帝,隻可惜,他死得那般早,他疼愛的兒子會被朝廷裏的那些老狐狸吃幹抹淨的。


    南枝抬頭看了看朝廷官員的方向,他們雖都跪著,卻分了兩處,一處是以溫國公為首的世家們,一處是以薑相為首的江南文官們,這兩個老狐狸鬥了一輩子,聽說沈硯登基前世家與文官打了好大一場仗,最後還是世代簪纓的世家贏了,沈硯一死,他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殿內的地龍熏得人昏昏沉沉的,很多妃子已經偷摸靠在了婢女身上,那些一直在嚎喪的大臣們也低下了頭。


    南枝也跪得有些累了,她慢慢爬起身,用力揉著自己的膝蓋,跪了這麽些時日了,她也不欠沈硯的了,沈硯,你就在黃泉路上就好好地走吧,願你下一世可以遠離京城,做個自由自在的人。


    方梨見狀想要來扶南枝,南枝擺擺手拒絕了她,“這裏悶得慌,我去透口氣。”


    許久未曾出過聲的嗓音有些沙啞,南枝清了清嗓子,慢慢地挪到了偏殿。而方梨在接收到南枝的信號後也離開了含元殿。


    因偏殿裏有些冷,便隻留了一個宮女,南枝撐著桌子坐下,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一旁留守的宮女見狀想要換下,南枝揮揮手讓她退下。


    冰涼的茶水緩緩進入口中,激地南枝混沌的思緒也清醒了許多。


    原本熱鬧的大明宮隨著沈硯的死整個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含元殿為沈硯守喪,聽說皇帝的死是國喪,百姓們也得和自己一樣著素服吃冷食,為他們敬重的皇帝陛下哭喪。


    南枝不明白,這有什麽意義嗎,沈硯活著的時候百姓都沒見過他,他死了還要像死了父母一樣地哭他,已經在地府的沈硯能聽到這些哭聲嗎,他怕早喝了孟婆湯在奈何橋投胎了吧。


    比起這些,沈硯怕是隻希望自己可以和他的結發妻子葬在一起。可是今天鄭氏這一出打碎了沈硯唯一的願望。


    南枝知道,鄭氏這一出怕是也得到了沈硯外家博陵崔氏的首肯,不然沈渠也不會同意。可笑,崔氏用一個皇後的名給了鄭氏一點甜頭,絲毫不顧及沈硯的妻子也姓崔,不顧及沈渠的孺慕之情,硬生生地借沈渠的口在他父母中間再插了個皇後。想到這裏南枝不禁想起了沈硯生前,他明明已經是皇帝了,卻做不得自己的主。這一迴恐怕也是博陵崔氏在警告沈渠,即使你是未來皇帝也要聽我們的。你要好好地乖乖地做世家的傀儡。


    南枝冷笑了一聲,她怎麽開始可憐起了沈硯的妻子,沈硯的妻子是貴女,一出生就注定是皇後了,哪像她這種平民,靠著一雙與崔皇後有些相似的眼睛才活了下來。


    仔細想想,若不是借著這雙眼睛,她早死了,若不是這雙眼睛,她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南枝搖搖頭,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可能啊,南枝走到緊閉的窗前,輕輕地開了一條小縫,冬日幹燥的晚風夾雜著雪粒子透過縫隙打在南枝臉上,有點疼。


    沈硯,你也覺著惡心吧,你都死了,他們也不放過你。但你是個好人,希望你的下輩子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不知道你見到你的妻子了嗎,你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她了嗎,若是碰到了便快些帶著她離開吧,若是婉嬪追上你們,你可就說不清了。


    你看,今夜的月亮特別亮,想來明日是個好天氣,今年冬天雪下得多,你一直躺在床上,我因陪著你也曬不到太陽,也不知道我來不來得及看到明日的太陽呢。


    時辰到了,南枝轉身離開偏殿,今夜,一切都會結束的。


    南枝走在宮道上,沒有融化的雪汙了她的裙擺,濕了她的鞋襪,寒氣從她的腳底透上來,可南枝似乎沒有察覺,她越走越快,生怕趕不上約定的時辰。


    今夜很冷,夜風吹得她的臉沒有了知覺。她麻木地往前走著。


    醜時快到了,宮裏的人都聚集在了含元殿為沈硯哭靈,而金吾衛大部分都守在了那裏,隻在宮門前留下了一小隊,醜時便是他們的換班之際,那時的宮門無一人把守。


    今夜過後沈硯便會被葬入皇陵了,現在,便是唯一的機會。


    唯一的,一起死的機會。


    南枝來到了望仙門前。霧氣從她口中唿出,使得南枝眼前模糊了許多。


    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早已凍僵的手指摸出了一把鑰匙,鑰匙很燙,如同南枝此時的心情。


    南枝將鑰匙插入鎖扣,“哢嗒”。


    鎖開了,南枝用力將宮門推開,門外都是黑壓壓的人,為首的人坐在馬背上,幽冷的眼神看向南枝。


    南枝也注視著他,“人現在都在含元殿,你們可以去了,你答應我的事也別忘了。”南枝側過身,給他們讓了路。


    那人並未多說,雙腿夾著馬腹便往前衝去,南枝聽著馬蹄噠噠的聲音漸漸遠去,突然笑了出來,終於要結束了。她深吸了幾口氣,這麽新鮮的空氣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聞不到了。


    南枝抬頭望著高懸的月亮,眼前閃過從前種種,明明她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她卻覺得自己已過半百。


    南枝想起了她的耶娘,想起了師父,想起了很多人。她曾經以為自己擁有很多,誰知道他們最後都離她而去,南枝有時候會想,若是沒有那場大雪該有多好,她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她的一生。


    可是為什麽呢,隻有平民在那場大雪裏死去了,南枝想起含元殿裏那些所謂貴人的嘴臉,你們知道什麽叫絕望嗎,見過無望的死亡嗎?今天就能見到了。


    南枝迴頭望去,巍峨的大明宮在夜色中燈火通明,很快,慘叫聲就要充斥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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