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勢,福禍相依,此消彼長,上至朝堂廟宇,下至一府之隅,盡皆如此。


    錢嬤嬤的衰敗和鐵生銀的崛起幾乎是同步的,許府牆高樓闊,關起門來便是一方小小天地,此消彼長本就尋常,而其中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自不必說。


    第二日,林夢安照例從舊宅走路到新府,未到門口,便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隻見大門口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兩側仆役穿戴整齊,在鐵生銀的帶領下站在門外,林夢安滿是疑惑,心想瞧這陣仗莫不是來了什麽貴客。


    思忖之間,剛剛升任代管家的鐵生銀已快步走上前,畢恭畢敬向林夢安行禮道:“林姑娘,您可算來了,大夥都在此等候多時了。”


    林夢安瞪大雙眸問道:“為我?為何?”


    鐵管家笑道:“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前些日子多有怠慢,昨夜老爺雷霆之怒,多虧姑娘求情,大夥心裏感激著呢!”


    林夢安恍然大悟——原來這幫人等的是自己!


    初次嚐到權力的滋味,小姑娘心裏並無太大波瀾,她性子本就淡然,也知道這幫人衝的是自家老爺,於是擺擺手說道:“這可使不得,你我都是下人,能幫就幫,隻要一心為了主子,萬事都好商量。”


    鐵管家陪笑道:“姑娘說的是,今日府上清點名冊,還得您主持大局才是。”


    林夢安擺擺手笑道:“老爺行事一向有分寸,既將差事交給了鐵管家,你便隻管放手去做,若真遇到麻煩再來尋我。”


    鐵生銀偷偷瞄了眼麵前的姑娘,見她一臉淡然全無慍色,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既如此,待老奴將名冊整理完畢再呈給姑娘審閱。”


    林夢安點點頭,輕抬腳尖邁入府內。


    卻說許府萬象更新,鐵管家新官上任,壯懷激烈,誓要將上上下下清點明白,以報老爺知遇之恩,而城南江家卻淒淒慘慘,一片悲涼。


    江離在文禮胡同等了數日,始終不見林夢安身影,眼見父親被捕已有數日,自己與母親前景堪憂,心中愈發淩亂,這一亂,便氣血上頭染上了風寒。


    時值初春,冷暖交替,尋醫問藥的本來就多,況且江家遭此大難,南城附近郎中多有托辭,不敢登門問診,如此一來,小疾便被拖成了大病。


    可憐江夫人一介婦人,既要照顧臥床的女兒,又要擔憂夫君的性命,僅靠家中唯一的女婢幫忙,沒過幾日人便瘦了一大圈。


    如此熬了一段時間,連那女婢也受不了這般辛苦,在一個雨夜悄悄離府而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江夫人哭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翻箱倒櫃將女兒買的毒藥找了出來。


    江離風寒愈發嚴重,每日躺在床上神遊太虛,迷迷糊糊間看到母親端了湯藥,便下意識將嘴張開。


    此時正值二月初,門外春寒料峭,江夫人顫抖著用將盛滿毒藥的湯勺送到女兒嘴邊,忽然又扔到了地上。


    江離嚇了一跳,強撐著睜開眼睛,看了看滿臉涕淚的母親,又看了看地上的湯藥,似乎明白了什麽。


    江夫人哭道:“兒啊,為娘實在沒辦法了。”


    母女倆正抱在一起哭作一團,忽聽外麵傳來敲門聲:“江夫人可在家?”


    江夫人忙止住哭聲,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臉迴道:“哪位貴客登門?我家老爺不在。”


    “在下鄧銘,有要事相商。”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


    江夫人滿臉為難,卻聽江離低聲道:“如今這般光景,母親還避什麽嫌呢!”


    江夫人這才起身朝門外走去,未到門前,忽聽外麵又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江夫人不必開門,在下有幾句話,隔著門縫說與你聽。”


    江夫人鬆了口氣,走到門前小聲說道:“鄧大人請講。”


    鄧銘這才貼著門縫小聲說道:“前幾日說與離兒的地方有誤,如今許府的小丫鬟已經搬到舊國公府,這是地址,夫人千萬收好。”


    江夫人看向門縫,果然見一張字條塞了進來,忙接過應道:“多謝鄧大人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相報,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


    鄧銘歎了口氣迴道:“夫人言重了,在下人微言輕,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江夫人想到往日種種,不禁哀上心頭,聽得外麵馬蹄聲漸行漸遠,這才折迴臥房,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與女兒。


    江離聞言大喜,打開字條將地址記下,又翻身坐了起來。


    江夫人大驚,忙製止道:“你這般身子怎能下床!”


    江離一邊更衣一邊迴道:“孩兒寧願死在路上也絕不坐以待斃。”


    許家新府,自打許經年深夜立威後,府中上下無不唯林夢安馬首是瞻,小丫鬟不喜出風頭,如今被強推到台前,多少有些不適。


    所幸代管家鐵生銀心思縝密,將一應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條,倒省去她許多麻煩,每日隻管種花植草,閑事便拉上小桃去集市逛逛,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這日晌午,二人侍弄完花花草草,照例相約去東城集市閑逛。


    驚蟄一過,天氣日漸轉暖,林夢安脫下厚厚的冬衣,換了短衫,又將鏟子、鐵鍬等工具一一收迴庫房,這才放心離開。


    門口早已備好馬車,鐵生銀手腳麻利,腦袋也靈光,對於這位半主半仆的姑娘,如伺候祖宗般小心翼翼,幾日觀察下來,發現她經常晌午出門,便特意備了馬車每日此時在門口候著。


    天朗氣清,微風徐徐,車夫等的昏昏欲睡,聽到遠遠傳來的腳步聲,忙跳下馬車將腳凳放好。


    林夢安正要抬腳上馬,忽聽一道微弱的聲音自牆角傳來:“可是林夢安姑娘?”


    府門外有兩個巨大的石獅,聲音便從左側石獅後傳來,林夢安停住腳步,繞到一側,見牆角正坐著一個姑娘。


    這姑娘約莫二十歲左右,五官精致,身形俏麗,一頭黑發如瀑布般垂至雙肩,隻是麵色蒼白,雙眼無神,顯然身患重疾,此刻勉強支撐身體靠在牆上,卻已氣若遊絲。


    小桃好奇問道:“你是誰?找我家姑娘何事?”


    江離聽聞此言,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拚盡全身力氣跪地道:“救命!”


    林夢安一頭霧水,正要開口,卻見那姑娘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二人嚇了一跳,林夢安忙令車夫迴府喚來幾名仆婦,合力將姑娘抬入府中。


    江離隻覺做了長長一夢,夢中光怪陸離,曲折離奇,再次睜開眼睛,便已身處一張軟榻之上,轉頭環顧四周,發現此處是一間極精致的臥房,家具陳設極為考究,床邊一個仆婦正伏案淺睡。


    房門大開,外麵春光正好,花園中綠意盎然,蜂蝶翩躚,兩個姑娘正拿著網兜打鬧,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她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林夢安。


    這般美妙的場景,令她一時竟忘卻了父親自己的處境,心中不禁生出一絲豔羨之意。


    床邊仆婦適時醒來,見江離醒來,忙衝外麵喊道:“林姑娘,人醒了。”


    外麵歡笑聲漸停,不多時,兩人便走了進來。


    小桃自打成為林夢安的心腹,膽子也大了不少,進得門內便率先問道:“姑娘是誰?尋我家姑娘何事?”


    江離這才想起正事,忙起身行禮道:“多謝林姑娘救命之恩。”


    林夢安伸手製止道:“姑娘身子弱,還是躺著吧!”


    小桃探過腦袋插嘴道:“我家姑娘為了救你,可是將老爺珍藏的救命丹藥都用了。”


    江離大驚,萬沒想到尚未開口相求便已欠下一個大人情。


    林夢安見狀問道:“姑娘認得我?”


    江離左右為難,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求姑娘救家父一命。”


    林夢安笑道:“我家可不是藥鋪。”


    江離再次行禮道:“家父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江伯文,因南郊刺殺一案被捉拿下獄,求姑娘救命。”


    林夢安擺手道:“我隻是這府上一名丫鬟,哪裏有這般本事。”


    江離道:“南郊布防本就不是南城兵馬司之責,家父隻是被推出來做替罪羊,我知姑娘是許鎮撫使身邊之人,若大人肯從中斡旋,小女子願為奴為婢報答大恩。”


    林夢安撓頭道:“姑娘找錯人了,我隻是個小丫鬟,左右不得老爺。”


    江離自知這是最後一絲機會,錯過了便真的再無希望,於是將心一橫下床跪地道:“求姑娘開恩,家父一生勤勉,恪盡職守,如今飛來橫禍,實在是無妄之災,倘若無人為其伸冤,必定死路一條,我與母親也會被充入教坊司,到時也隻能隨父親一同上路了。”


    這般言辭恰如利刃戳中林夢安內心,她出身清樓,雖因年紀小隻做了雜役,歌姬妓女的遭遇卻是親眼所見,若不是陰差陽錯被許經年相救,恐怕此刻早已淪落風塵或命喪黃泉,同為女人,自然更容易感同身受。


    小桃不諳世事,聽聞此言也變了臉色,眼見林夢安猶豫不決,便哀求道:“這位姐姐的遭遇著實可憐,求姑娘救救她吧!”


    林夢安歎氣道:“不是我不想救,隻是老爺的事哪裏是你我下人能左右的。”


    江離自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道:“這是我賣身入府的契約,隻要姑娘答應在許大人麵前求情便可。若此事成了,我自願賣身入府,終身伺候姑娘左右;若此事不成,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姑娘恩情。”


    林夢安擺手道:“我隻答應你試試,成與不成可不敢擔保。”


    晚間,許經年迴到府中便一頭鑽進臥房。


    自打接了調查南郊刺殺的案子,他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吃不飽睡不好,還要不時被朱祁鎮拉去談古論今,府上的事情,自然便無暇顧及。


    至於起居,便依照錢嬤嬤先前的安排住在後堂琉璃瓦房內,林夢安則住在旁邊一間,其餘房間暫時空置,如此一來,後堂又成了一方藏在新府邸內的文禮小院,主仆二人依舊同住一個屋簷之下,清淨自在。


    卻說許經年迴府後鑽進臥房倒頭便睡,再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林夢安早已備好一桌餐食,見老爺起床,照舊端盆打水遞上毛巾,卻不像往常般迴自己房間,隻靜靜站立在一旁等候。


    許經年將臉洗罷,一扭頭發現小丫鬟仍站在身旁,這才狐疑道:“有事?”


    林夢安扭捏道:“沒事。”


    她自然是明白許經年處境的,朝堂紛爭向來不死不休,新秀乍起,免不了成為旁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高處不勝寒,越在此時越應當小心謹慎,行差踏錯一步便可能是萬丈深淵,這番道理雅筠早已在書信中與她講明,昨日一時衝動答應江離,晚間已然後悔,隻是江家遭遇著實令人同情,自己感同身受,不願眼睜睜看著高門小姐淪為教坊司舞姬的故事在眼前上演,如此一來,便陷入兩難抉擇。


    許經年並不追問,隻瞥了眼林夢安道:“無事站在這裏作甚!”


    小丫鬟隻得無奈告退。


    南郊刺殺一案猶在調查當中,許經年並無太多空閑,隻在臨出門前特意叫了小桃。


    小丫頭心直口快,三言兩語便把江家之事交代的幹幹淨淨,許經年聽罷莞爾一笑,徑直出門上值。


    祭祀大典之後,曹氏父子下獄,朝堂局勢愈發動蕩,若要問京城官場誰最忙碌,恐怕非許經年和張顯宗莫屬。


    這二人一個負責調查南郊刺殺案,一個奉命查問三千營騷動,雖俱是朱祁鎮欽點,但許經年聖寵正隆,與急於立功的張顯宗相比,顯然更輕鬆些。


    祭祀大典過去多日,調查毫無進展,這令張顯宗極其不安,三千營無召入京是事實,其實並無查問必要,所謂“查問”,不過是推一人出來為此事定性,帝王之心向來難測,即便是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敢輕易揣摩。


    朱祁鎮的態度足以決定一切,可偏偏這古怪皇帝並不表態,張顯宗明裏暗裏多次試探,結果一無所獲,如此一來便陷入焦灼。


    況且曹氏父子尚關押在錦衣衛大獄,如同兩塊燙手山芋,吃吃不下,丟丟不掉,令張顯宗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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