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林離人群不過二裏,許經年輕功極佳,隻片刻工夫便到眼前,四個黑袍祭司依舊席地而坐,口中振振有詞,似乎對他的到來毫不在意。


    少年向來不敬鬼神,抬腳踢在一名祭司身上,黑袍隨風飄蕩,竟是空的!


    饒是他再膽大,也不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原來那席地而坐施咒求雨的竟是四件空蕩蕩的黑袍!


    可他分明聽到了聲音,真真切切,如假包換!


    雨勢越來越大,樹林上空陰雲密布,與初見時已全然不同,念咒聲戛然而止,飄在半空的四件黑袍如同失去力氣一般跌落在地上。


    一聲鳴啼自頭頂傳來,許經年循聲望去,見鴉雀正站在樹枝上,瞪眼瞧著自己,那漆黑的眸子裏分明充滿戲謔。


    少年撓了撓頭,片刻後又釋然,民間戲法他也曾看過,初見時不知其中門道,自然又驚又怕,待師父向他解得其中奧秘,才知竟如此簡單。


    “裝神弄鬼!”許經年喃喃自語,順手撿起一件黑袍披在身上說道:“用來遮雨倒不錯!”


    鴉雀震了震翅膀,抖落雨水,忽然開口說道:“膽子愈發大了,你就不怕我在袍子上做些手腳?”


    許經年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道:“以大祭司的本事,若要害我,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鴉雀眼眸深邃,盯著少年繼續說道:“你倒膽大!我上次開口,險些將對方嚇死。”


    許經年試探道:“隻是不知此刻與我說話的,是你還是大祭司?”


    鴉雀迴道:“自我踏足中原,與萬良辰虛與委蛇,籌謀良久,從武林大會到祭天大典,等的便是今日,皇帝的命我一定要取!你是個聰明人,與我迴大藤峽向君父提親,定可娶聖女為妻。”


    一道驚雷掠過天際,許經年嚇了一跳,看了看頭頂的楊樹,退後幾步拉開距離,這才開口說道:“瑤族不與外族通婚,你這話太不實在。”


    鴉雀歪了歪腦袋一語雙關道:“有我在,雷劈不到你。我與聖女是親兄妹,君父是族人的君父,卻也我們的親生父親,總歸可以網開一麵。”


    “侯大狗我見過!”許經年努嘴道:“瞧他麵相是薄情之人,未必如你所想。”


    一語中的,刺痛大祭司內心,鴉雀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從枝頭躍起說道:“話已說盡,今日之事勢在必行,你擋不住我!”


    許經年抄起地上的黑袍叫嚷道:“小爺先把你這黑貨捉了!”


    鴉雀眼神看向他身後說道:“你先看看後麵!”


    許經年啐道:“呸!你本事那麽大還用這三歲頑童的伎倆,我可不上當!”


    鴉雀哭笑不得,隻好振翅向少年身後飛去。


    許經年揮舞黑袍,作勢要捉鳥熬湯,忽聽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喊聲,迴頭一看,朱祁鎮的玉輅正一路狂奔朝樹林而來!


    鑾駕巨大,向來行駛緩慢,如今這般飛速前進,直晃得整個玉輅左搖右擺,車廂內的朱祁鎮早已被顛落榻下,此刻正隨著馬車的顛簸在地上滾來滾去。


    隨駕隊伍之中,逯杲、曹吉祥、曹欽坐騎最佳,玉輅之後,三人策馬狂追,一隊騎兵遠遠跟著,終究越拉越遠,趕不上三人速度,而那前麵驅趕馬車的,竟是一群烏鴉!


    許經年氣道:“烏鴉趕馬!你這鳥人!倒反天罡!”


    鴉雀冷冷道:“倒反天罡?今日之後,天下大亂,何來天罡!”


    許經年無暇與他糾纏,朱祁鎮絕不能死!


    太子與德王勢同水火,倘若此時皇帝駕崩,兩方必定開戰,朱見深勢弱,雖有文官支持,卻無兵權,萬一德王取勝,太清宮的血海深仇將再難得報。


    玉輅轉瞬即至,鴉群似通靈般勒停馬車,疾風驟停,引得禦馬一陣嘶鳴。


    大雨漸弱,淅淅瀝瀝落在地上。


    鴉雀不知何時悄然消失,隻剩許經年獨自一人身著黑袍背對樹林,玉輅便靜靜停在他身前一丈處,逯、曹三人很快趕到,各自停在鑾駕兩側。


    這番情形,倒讓少年懷疑自己是行刺之人了,再看逯、曹三人,皆滿臉戒備,心中更加困惑。


    雨終於還是停了,許經年望了望遠處正與鴉群廝殺的隊伍,意識到能救駕的都在此處了。


    風吹雲動,揚起黑袍衣角,發出一陣簌簌響聲,許經年迴頭,這才發現大祭司正靜靜站在林中,樹林上方再次聚滿烏鴉,將天空完全遮蔽起來。


    不知為何,他反倒有些慶幸,至少逯、曹三人的戒備不是衝著自己而來。


    四周靜得可怕,曹欽最沉不住氣,抬起佩刀指向大祭司道:“來者何人?”


    大祭司並不迴答,在京城這段時間,他對朝堂之事涉獵頗多,對於曹欽,著實瞧不上。


    馬車內傳出朱祁鎮的聲音:“閣下為財為利?可有商量的餘地?”


    聲似洪鍾,毫無波瀾。


    許經年對皇帝的鎮定有些意外,想到他的經曆,也便釋然——塞外風情,果然煉人膽識。


    大祭司幽幽迴道:“瑤族替天行道,一不為財,二不為利,隻為天下窮苦百姓討個公道。”


    他並不想隱瞞身份,此事之後,天下大亂,留名留姓,也好為逐鹿中原攢些威望,畢竟曆朝曆代,能以一人之力成功行刺皇帝的,如鳳毛麟角,況且人人皆知瑤族善使巫術,今日所行種種,再遮遮掩掩已然毫無意義。


    朱祁鎮不再作聲,曹欽怒道:“大膽逆賊,竟敢口出狂言!”


    大祭司攏了攏黑袍,身形晃動,驟然消失,隨即在幾人驚駭的目光中從天而降,轟然觸地。


    巨大的撞擊聲響徹四周,林外那棵巨大的枯樹攔腰折斷,倒在泥濘的地上,逯杲與曹吉祥見識過這黑袍男人的本事,自然有所防範,毫無警覺的曹欽一陣天旋地轉,跌落馬下。


    大祭司依舊站在原地,抬起手臂指向許經年道:“以你們的武功,尚不配死在我手中,今日能攔我的,隻此一人。”


    林外動靜太大,吸引了遠處一眾目光,曹欽從地上狼狽爬起,顧不得抖落飛魚服上的泥土便躍上坐騎,想再說些狠話,張了張嘴又忍了下來。


    逯杲早已冷汗連連,說好的假做戲變成了真行刺,如今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得,隻好硬著頭皮橫刀應道:“錦衣衛逯杲,向閣下討教。”


    一聲冷哼從大祭司口中發出,沉悶又嘶啞,隻一瞬間,黑袍再次憑空消失。


    形勢危急,許經年來不及思考這究竟是武功還是巫術,下一刻,大祭司便出現在玉輅前方。


    逯杲再也無法坐視不理,揮刀刺向前方,大道至簡,麵對實力遠高於自己的對手,越花哨的招式越容易露出破綻。


    這一刺,凝聚了十成功力,無論力道還是速度,都已經達到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曹吉祥喜憂參半。京城之中,能將祿杲逼到如此絕境的,少之又少,可若他真敗了,自己該何去何從?


    鐵質手套擊打在刀身上,發出尖銳的撞擊聲,逯杲暗道不妙,轉身欲逃,肩膀卻被死死扣住,下意識看了一眼,那鐵手表麵竟布滿細刺。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黑袍男人的手,代價則是全身一陣劇痛,隨即失去意識。


    十成功力的一擊,竟連一招都沒撐住!曹吉祥心中一涼,已然泛起逃跑的念頭。


    大祭司搖了搖頭,再次看向玉輅,發現朱祁鎮正透過車窗看著他,不禁感慨道:“果然是皇帝,死到臨頭了竟還這般從容。”


    朱祁鎮正色道:“朕此生起起落落,所幸悟得的一件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今日我絕命於此,那便是上天的安排,怕是沒有用的。”


    大祭司點點頭,扭頭看向許經年道:“你呢?是要袖手旁觀還是與我一戰?”


    許經年指了指天上的烏鴉說道:“你能先讓它們離開嗎?吵得人心煩!”


    大祭司搖頭道:“既在這裏,自然有在這裏的道理。”


    許經年歎息道:“這些畜生遮天蔽日,影響我打架的心情。”


    大祭司不願與他多做糾纏,伸手指向玉輅說道:“若你不打算動手,我就動手了。”


    許經年擺手道:“行刺畢竟不是小事,我們可以談談。”


    大祭司不再多言,忽一動身,再次消失在幾人麵前,片刻之後,一道黑影自玉輅上方疾速墜落,直衝朱祁鎮而去。


    曹吉祥暗道不妙,正要唿喊,卻見一道身影橫射而出,與那黑影在玉輅上方一丈處相撞。


    一聲沉悶的巨響傳來,兩道身影各自落地,引得上空的鴉雀一陣騷動。


    許經年彎腰蹲在地上,齜牙咧嘴揉捏著右腳,大祭司昂然站立,片刻後伸出左手,輕輕拍了拍右側肩膀上的泥腳印,隨後微不可察地扭了扭肩膀。


    “你的武功,竟精進的如此之快!”大祭司幽幽道。


    許經年緩緩起身,輕跺右腳,見無大礙,這才迴道:“這叫遇強則強!”


    大祭司繼續說道:“以你的資質,若隨我迴大藤峽,以巫咒加持,隻需三年便可天下無敵。”


    許經年笑道:“大藤峽的飯,我吃不慣。”


    “好!”大祭司道:“既如此,便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瑤族鮮少踏足中原,更不會輕易施展巫術,大祭司雙手起勢,兩團黑色霧氣自掌心升起,形如火焰,熾熱而充盈,鴉群似聞到生肉的野獸般躁動起來,洶湧翻滾,聚攏的卻愈發緊了。


    許經年抬頭望去,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些烏鴉似乎在刻意遮蔽天空……


    他想起大祭司的話——既在這裏,自然有在這裏的道理。


    倘若這些烏鴉僅僅是為了壯大聲勢,那未免太興師動眾了些。


    侯君夏曾說過,咒法是換取之術,要施展巫術,必得做同等交換,譬如同心咒需以生命衰老為賭注,而要操控如此龐大的鴉群,付出的需得更多。


    形勢已容不得他思考更多,大祭司振臂施法,兩團黑霧噴射而出,直向少年衝去。


    有那麽一瞬間,許經年腦海中閃過出掌硬接的念頭,可隨著兩團黑霧在空中不斷幻化,時而似蛟龍出水,時而如猛虎出柙,少年還是飛身向斜後方躲去。


    兩團黑霧似有靈性,一擊不中,立即掉頭,再次向許經年衝去。


    少年再次騰空閃身,靈機一動,既甩不掉黑霧,便攻擊本體,出掌向大祭司襲去。


    兩道身影在玉輅前再次相遇,大祭司一拳破空而來,許經年卻並不接拳,轉而飛身躍上玉輅,抄起韁繩縱馬向祭台奔去。


    他的任務是保護皇帝,至於旁人,管他們死活。


    逯杲正在泥地裏酣睡,曹吉祥、曹欽父子目睹一切,心裏同時罵道:“奸詐!”


    大祭司一拳落空,隨即意識到這是聲東擊西,看著玉輅離去的方向指了指,一群烏鴉立刻追了上去。


    許經年不敢有絲毫停留,一路策馬狂奔,抽空迴身看了看車廂內,確認裏麵被顛地上下亂竄的朱祁鎮還活著,這才喜上眉梢,一迴頭,一群烏鴉已然落在禦馬馬背之上,玉輅行進方向瞬間改變,向左偏移而去。


    許經年一邊拉緊韁繩一邊唿喊道:“歪了歪了!”


    那禦馬全然不受韁繩控製,愈發向左偏去,許經年抽出馬鞭驅趕,仍無濟於事,馬頭繞了個大圈,再次向樹林方向駛去。


    馬背上的烏鴉迴過頭來,嘰嘰喳喳叫了幾聲,許經年知道那是嘲笑,但此刻他已無暇與這些畜生計較。


    “若是蛟龍在就好了。”少年心想。


    玉輅很快迴到樹林外,大祭司靜靜站在遠處,曹氏父子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至於逯杲,依舊在泥土裏酣睡。


    禦馬停下,許經年無奈攤開手掌道:“兵不厭詐,你能使巫術,我借用老祖宗的三十六計,也算合情合理。”


    大祭司冷冷道:“何必刻意解釋?”


    許經年麵紅耳赤道:“照常理來說,你我這樣的高手對決,臨陣脫逃確實不妥,不過我為家國大義,為天下百姓,縱然不算光明磊落,也情有可原。”


    曹氏父子暗戳戳道:“無恥。”


    大祭司看了看天空,引得鴉群一陣翻騰,黑袍之下再次傳出一道聲音:“我的時間不多了,別再耍小孩子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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