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明製,官員休沐分為例假、賜假、事假和病假四種,除日常例假外,另有元旦、冬至和元宵三大例假。


    冬至休沐三日,從節日當天開始;元旦休沐五日,從正月初一開始;元宵則休沐十日,從正月十一開始。


    四衛營軍製特殊,低階士兵並無假期,許經年榮升鎮撫使,又在聖前立下大功,裴子建便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準他從初一休沐到元宵節後。


    如此一來,許經年便實打實得了半月假期,看這位裴指揮使也越發順眼起來。


    上元節後,休沐結束,消失許久的曹吉祥再次出現,於是朝堂又熱鬧起來。


    滕驤右衛派係林立,裴子建是正統的北方人,五官端正,身材魁梧,出身世族,頗有戰功,而立之年便已躋身正三品,執掌一派禁軍,可謂前途無量。


    可即便如此,他也並不能完全掌控滕驤右衛。


    天子親軍素來是各派爭相拉攏的焦點,軍中派係林立,各方勢力錯綜複雜。


    裴子建是皇帝心腹,雖在明麵上能勉強壓住手下諸將領,卻無法阻止地下的暗流湧動,這其中最有威脅的便是鎮撫使拓山。


    拓山祖上是北方遊牧民族,明初時歸順,受召入京,曾顯赫一時,然而世事如棋,瞬息萬變,逐漸式微。


    到拓山這一代,家族早已沒落,好不容易尋了關係投入德王門下,被安插到滕驤右衛做一枚釘子。


    其人粗鄙,圓臉厚唇,身材肥碩,皮膚黝黑,喜食牛羊肥肉,每每出言,粗俗不堪。


    拓山雖背靠德王,但屬草包一個,不成氣候,要說滕驤右衛中最難對付的,還應當是經曆都事楊文。


    經曆都事是明朝官職體係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主要職責是處理文書和日常事務,其品階依所屬官職不同而有所變化,譬如宗人府的經曆都事為正五品,而通政使司的經曆都事則為正七品。


    楊文官階是正六品,居於拓山之下,倚著曹吉祥親信這層身份勉強撐住場麵,卻也令他的處境變得極尷尬。


    四衛營屬禦馬監統領,縱觀明史,禦馬監和司禮監的鬥爭幾乎沒停止過,及至明朝後期,由禦馬監統領的西廠和由司禮監統領的東廠也是勢同水火。


    而如今,由禦馬監統領的四衛營被安插進一個司禮監的心腹,令所有人都如鯁在喉,可偏偏曹吉祥權勢滔天無人敢反對,隻好忍氣吞聲接下這枚“眼中釘”。


    楊文是典型的笑麵虎,極善籠絡下屬攀附權貴,短短幾年,硬是在滕驤右衛站穩腳跟,有了根基。


    於是裴子建、拓山和楊文便在滕驤右衛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裴勢力最大,拓山次之,楊文最弱,三方雖常有明爭暗鬥,倒也還算穩定。


    許經年的崛起太迅速,滕驤右衛鎮撫使雖隻是從四品,但從低階禁軍到這個位子,常人要花一輩子時間鑽營,而他卻隻用了一夜,這不尋常的躍遷令各方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氛圍。


    曹吉祥離京半月,再迴來時,發現許雲安竟成了東宮座上賓,心裏恨得牙癢癢,這小子勢頭發展如此迅猛,若再不想法子打壓,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完全失控,如此想著,便在迴京第二夜悄然叩響了萬國舅的府邸大門。


    萬良辰近來閉門謝客,青州之事後,他被萬貴妃一通臭罵,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著了長公主的道,對許經年的恨意也更增添了幾分,無奈錯已鑄成,隻好每日深居簡出,窩在府邸內靜思己過。


    京城富貴迷人眼,國舅府邸占一半。這句流傳於民間的順口溜雖有些誇張,倒也能讓人嚐鼎一臠想象到其中奢靡,因此即便不出府門,也絲毫不影響萬良辰尋歡作樂。


    曹吉祥善投機,無論朱祁鈺當政,還是朱祁鎮奪門複位,都當機立斷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他自詡聰慧,厭憎愚蠢之人,很顯然萬良辰便是這類人,因此二人素來私交甚少。


    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處境亟需一個盟友,今夜前來,便是為了與德王黨達成某種默契,而這種默契一旦達成,就意味著自此以後曹黨要與德王黨同乘一條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皇帝的背叛。


    瞧不上萬良辰,卻不得不主動投靠依附,這令他有種屈辱感,作為奴才,朱祁鎮這個主子很令他滿意,可如今對方已然不再信任他,得不到信任的忠誠是可笑的,也是危險的,他必須謀求生路。


    悄悄溜下朱祁鎮的大船,轉而投向德王陣營,這是鋌而走險,更是狗急跳牆,稍不留神,便萬劫不複。


    因此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以至於當他走在國舅府寬敞奢華的連廊內時,腦袋裏想的竟然是“倘若此時轉身離去,不知萬貴妃當作何反應”。


    金玉閣位於國舅府正中央,是一棟似塔似樓的三層建築,也是萬良辰消遣作樂的重要地點,平日宴請會客也多在此處。


    曹吉祥一路恍惚,及至來到金玉閣外方才如夢初醒,未進其門,先聞其聲,鸞吟鳳唱,不絕於耳,放眼望去閣內燈火通明,人影交錯。


    上元節餘熱尚在,曹公公卻分明感受到陣陣涼意,不禁搖頭苦笑——結盟之事自當謹慎秘密,如此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唯恐天下人不知,實在愚蠢!


    可事已至此,也隻有硬著頭皮走進去。


    春色襲人,芳華滿室,一入閣內,便看到僅著白色裏衣的萬國舅追著一名舞姬嬉戲玩鬧,主座正對大門,旁邊酒菜灑落一地,兩側桌椅次第排列,位子上卻空空如也,隻在主座左側桌後坐著一個黑袍男人。


    曹吉祥心中痛罵萬良辰,臉上卻堆笑開口道:“曹吉祥見過國舅爺。”


    音律聲戛然而止,萬良辰停住腳步,扭頭看了看站在門內拱手作揖的曹公公,片刻後爆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沒想到我這聲色犬馬之地竟然要招待當朝最有權勢的公公,有趣!有趣!”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曹吉祥心中不悅,收起雙手迴道:“國舅爺說笑了,咱家素來不好此道。”


    萬良辰轉身返迴主座,邊走邊笑道:“曹公公是不好此道,還是不行此道?”


    曹吉祥怒火中燒,強忍著一口氣冷冷道:“今夜咱家前來,是應了萬貴妃之約,倘若國舅爺無心正事,這就告辭了!”


    他心裏早有盤算,自己與東宮結怨太久,況且太子黨已有內閣首輔李賢,如今隱約有將許雲安納入麾下之意,莫說投靠無望,即便事成,恐怕也會被排擠在核心之外,德王黨固然是最佳選擇,但若對方無意,便可轉投皇後門下。


    錢氏雖無子嗣,但心計深沉,在後宮大權獨攬,雖不是上上之選,也總好過自己單打獨鬥。


    萬良辰已然迴到主座,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隨即笑道:“曹大人何必動怒,玩笑而已,我自罰一杯。”


    曹吉祥正色道:“請國舅屏退左右。”


    萬良辰揮揮手,歌姬樂師紛紛起身退下,片刻之後,偌大的廳中便隻剩三人。


    曹吉祥指了指黑袍男人向萬良辰問道:“未請教國舅此人是?”


    萬良辰擺擺手,指了指主座右側的空位說道:“曹公公稍安勿躁,等人齊了再說不遲。”


    曹吉祥皺眉道:“還有人?”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道聲音:“錦衣衛祿杲求見國舅爺。”


    萬良辰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曹吉祥心中五味雜陳,嚴格說來,祿杲算是他的門生,石亨死後,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祿杲卻得到皇帝青睞,如此一來,此消彼長,便很難再說誰依靠誰。


    青出於藍,本不是稀奇事,曹吉祥久經宦海,對此也並無太大芥蒂,隻是被當初的門生瞧見這番落魄模樣,多少令他有些難堪。


    萬良辰對曹公公的表情非常滿意,如今廳中隻剩四人,待曹、祿二人落座後,他便洋洋得意道:“在座都不是外人,如今東廠和錦衣衛主事俱在德王之手,何愁不成事?”


    曹吉祥厭惡極了萬良辰這副洋洋自得的樣子,眼見稀裏糊塗就要被對方納入麾下,忙開口打斷道:“咱家可沒說要投靠德王,錦衣衛中也有張顯宗與祿杲分庭抗禮,國舅此言未免自負了些。”


    祿杲附和道:“近日來在下複盤青州之事,斷定長公主身邊必定有一名絕頂高手,若不早做防範,恐怕後患無窮。”


    萬良辰指了指黑袍男人說道:“若說武功,此人天下第一。”


    曹吉祥追問道:“閣下是?”


    那黑袍男人並不做聲,萬良辰得意道:“瑤族大祭司。”


    曹吉祥大驚,拍桌厲聲道:“你瘋了?竟與瑤族勾結!這是京城,一旦事發,萬貴妃也保不了你!”


    萬良辰冷笑一聲說道:“內官外臣勾結便不是死罪了?當初公公迎聖上歸位,冒的不是殺頭的險?”


    曹吉祥起身,急切辯解道:“那不同,瑤族慣用巫術,難以把控,一旦在京城惹下禍端,便是大災難!”


    萬良辰道:“成王敗寇罷了,將來德王榮登大寶,誰還會在乎當初使了什麽手段,若得不到皇位,這條船上的人又能安穩多久?曹公公年紀大了,膽子卻越發小了。”


    曹吉祥看了看那瑤族大祭司,黑袍黑帽裹住了他全身,既看不清身形,更看不清容貌,那帽子裏黑洞洞的一片,仿佛一張吃人的血盆大口,良久,他頹然坐迴座位,口中喃喃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祿杲側身,盯著大祭司幽幽問道:“武學之道,玄之又玄,閣下自詡天下第一,未免自負了些。”


    大祭司並不迴答,隻緩緩抬起右手,將戴著鐵手套的食指向上勾了勾。


    祿杲沒有絲毫遲疑,左手輕拍地麵令身體橫空,躍過身前木桌踢向對方。他是極品高手,放眼整個京城,能出其右者不過寥寥數人,這一腳橫空側踢威力極大,迅猛剛硬,疾勢略過,拂起一片風塵。


    錦衣衛的規矩是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絕不留餘力,麵對瑤族這種神秘詭異的對手,更是如此。


    大祭司從容起身,後撤半步側身應敵,待對方腳尖隻有一步之遙時猛然伸出左手,以掌接腿。


    這是內力的純粹試探,沒有多餘的招式,沒有花哨的兵器,“砰”的一聲,腿掌相接,鐵手套被震得嘩嘩作響。


    一陣酸麻傳遍全身,祿杲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尖銳的嗡鳴聲仿佛要刺穿一切,衝勢驟停,一瞬間五髒六腑都被擠在丹田處,令他一陣反胃。


    四肢尚未做出反應,卻見大祭司側身向前半步,右掌順勢推出,祿杲雙目圓睜,看著那玄鐵手套輕輕拍在自己胸口,隨即便飛了出去。


    萬良辰斜坐在主座之後,一邊看著廳中形勢一邊觀察曹吉祥的反應,待祿杲滾落在地,方才起身對大祭司笑道:“切磋而已,大祭司不必如此。”


    祿杲勉強坐起,隻覺嗓中腥熱幹癢,隨即噴出一口鮮血,他已經許久未曾如此狼狽,不禁有些惱怒,正要強撐著起身,卻聽大祭司冷冷道:“我勸你不要亂動,若傷了經脈,神仙難醫。”


    萬良辰臉上笑意漸濃,嘴上卻佯裝嗔怪道:“大祭司手重了。”


    廳中一片安靜,良久以後,曹吉祥打破沉默道:“既如此,咱家倒可以與國舅爺通力合作。”


    萬良辰搖搖頭,端起酒杯說道:“不是合作,是歸附。”


    曹吉祥敷衍道:“並無不同。”


    萬良辰收起笑容,滿臉陰鷙道:“我要曹黨黨羽的全部名單。”


    曹吉祥大驚,轉而怒道:“國舅欺人太甚!”


    萬良辰哈哈大笑,指著地上的祿杲說道:“你會想通的,祿杲曾是公公門生,今夜恐怕要勞煩公公送這舊日門生迴府了。”


    曹吉祥羞怒交加,拂袖而去,萬良辰喊道:“公公將馬車停在中門,我命下人抬祿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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