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許經年破天荒早早醒來,顧不得吃早飯便帶著林夢安往山西商會趕去。


    鐵算盤捋著白胡子站在門口,遠遠見到二人便笑嗬嗬打招唿道:“老爺命我今日一早在此等候,說三少爺必來,果然沒錯!”


    三人進得商會後宅,鐵算盤引路,帶著許經年林夢安二人徑直向雷路臥房走去。


    雷路剛剛起床,舟車勞頓和宿醉讓這位西北漢子有些疲憊,見許經年進門,便從床榻邊掏出一張帖子丟出。


    許經年接過瞧了瞧,竟是一張喜帖,再看內容,便驚喜道:“恭喜二哥抱得美人歸!”


    一身淡粉色長裙的雅筠從門外走了進來,清脆悅耳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你們兄弟起的倒早!”


    雷路學著戲文裏的橋段笑嘻嘻拱手作揖道:“娘子起的也不晚,小生這廂有禮了!”


    雅筠擺擺手笑道:“尚未成親,雷老爺這‘娘子’二字叫得早了些!”


    雷路將雙手攤開對許經年抱怨道:“你瞧,你的恭喜也早了些!”


    許經年訕訕笑道:“那我以後豈不是要改口叫雅筠姐姐‘二嫂’了?”


    雅筠笑道:“大可不必!若非要改口,不如改叫雷老爺‘姐夫’!”


    許經年權衡利弊一番,似乎兩邊都討不到好處,隻好將喜帖小心收起道:“看誰改口費出得高些。”


    一番打鬧過後,幾人來到正廳吃早飯,龍三早已等候在廳中,見到許經年也不意外,眾人便圍桌坐下,話題自然離不開雷路與雅筠的親事。


    自從三人結拜,雷路徹底打通往來西域的商路,財力更甚,龍三一統大漠,沙海幫成為邊城外最大的幫派,兩股勢力相得益彰,紅紅火火,如今親上加親,自然好處多多。


    許經年心中歡快,笑聲也多了些,林夢安與一眾仆從站在牆邊,看著幾人談笑風生,不禁有些惆悵。


    雅筠雖是個大大咧咧的塞外女子,卻粗中有細,上下打量了小丫鬟幾眼,便笑著說道:“林姑娘到桌前來坐。”


    林夢安正神遊太虛,聞言嚇了一跳,忙擺手道:“奴婢不敢,主家們吃飯,哪有下人上桌的道理。”


    她雖是農戶出身,卻也在富樂院受過調教,該懂的規矩自然是懂的,打一進正廳便自覺走到牆邊站著。


    雅筠笑道:“無妨,姑娘生得好看,我瞧著極投緣,在山西商會,不必如此拘束。”


    林夢安有些疑惑,富商她也曾見過些,規矩大得很。


    士農工商,作為社會最底層,當地位與財力相差懸殊時,自然異常敏感,因此對待下人多半極苛刻,伺候這類人,需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半日相處下來,幾人嬉笑怒罵,對她毫不避諱,而她也多多少少從中獲取了一些信息,大體弄清了幾人身份,雖不知這位“山西首富”究竟有多少錢財,但眼前這位笑眯眯的姑娘,顯然並無惡意。


    見小丫鬟沒反應,雅筠笑了笑繼續說道:“林姑娘,京城往大同,快騎一個晝夜便可抵達,我們與經年五日一次書信,對於你的了解遠比你想象的多。”


    林夢安心中一驚,越發覺得自家老爺有些神秘,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自己隻以為對方是個無依無靠的落魄武官,沒想到私下竟有如此龐大的靠山,心中惆悵更多了一分。


    龍三自顧自埋頭吃飯,見小丫鬟不為所動,抬起腳踢了踢旁邊的許經年小聲道:“自己的丫鬟,你倒是說句話!”


    許經年隻好指著旁邊的空位道:“既如此,就上桌來吃吧!”


    朝陽乍起,火紅一片,林夢安第一次坐在巨大的木桌上吃飯,看著琳琅滿目的小食,一時有些恍惚。


    富樂院沒有給下人吃飯的地方,每到飯點,雜役們便躲在夥房或柴房角落裏悄悄進食,等到了許家小院,堂屋雖不大,卻總算有了自己的小木桌,如今坐在這般貝闕珠宮般的正廳裏,忽然有些虛幻感,手中的筷子也不知該抬起還是放下。


    許經年夾了些青菜放到她碗裏,嘴上卻冷冷道:“莫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小丫鬟臉更紅了,自顧自低頭扒拉碗裏的飯菜。


    雅筠掩嘴笑了笑,抬眼看了看門外,低聲呢喃道:“真好,可惜缺了懷安。”


    ……


    一日相處下來,林夢安漸漸熟絡了環境,發現雅筠完全沒有富商夫人的架子,漸漸放開了些,正午一過,便在對方的半拖半拽下出門逛街聽戲去了。


    待到夕陽西下,正廳又擺好了一桌酒菜,許經年哀歎道:“我又不知醉鬼,兩位哥哥多少也讓我休息一夜……”


    話未說完,便被龍三推進廳內……


    及至夜幕深垂,興高采烈的雅筠才在林夢安的陪同下迴到後宅。


    正廳內觥籌交錯叫喊聲一片,雅筠笑了笑轉頭對林夢安說道:“看起來你家老爺今夜迴不去了,不如咱們姐妹同塌,聊些體己話。”


    林夢安不敢私自做主,看了眼窗戶上映照的人影支支吾吾道:“我,我得問問老爺。”


    雅筠一把拉住林夢安笑道:“我是姐姐,我說了算!”


    月上柳梢,廳內的吵鬧聲逐漸變小,林夢安縮在床榻角落裏,感受著身下棉被的柔軟細膩,心中暗暗驚歎有錢人的吃穿用度果然不同。


    相比之下,自己臥房的硬板床小了些,棉被也單薄了些,每次被許經年壓在身下,背部像抵在青石板上一般,如此想著,那些令人麵紅耳赤的畫麵便又浮現在腦海中。


    “睡了嗎?”雅筠輕柔地聲音傳來。


    林夢安嚇了一跳,有一種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羞愧感,好在四下一片漆黑,即便麵紅耳赤對方也看不見。


    雅筠未得迴應,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嚇了一跳:“身子怎麽這麽燙?莫不是染上風寒了?”


    林夢安忙迴道:“沒,沒,隻是有點熱。”


    雅筠皺了皺眉,隨即哈哈大笑道:“不會在想男人吧?”


    林夢安急道:“沒,沒有。”


    雅筠往小丫鬟身邊挪了挪,趴在她耳邊低聲道:“姐姐在邊城時可是頭牌舞姬,男人女人那點心思瞞不過我。”


    林夢安有些局促,腦中一片空白,耳朵卻燙的厲害。


    雅筠低笑道:“你不是姑娘了吧?”


    林夢安一顆心險些跳出嗓子,不禁暗暗後悔留宿在此,對方言行哪裏像首富夫人,倒與青樓女子無異。


    正月十一的月亮雖不太圓,倒亮得很,照的窗外一片白霞,似是感受到小丫鬟的緊張,雅筠重新躺迴原處,半晌才幽幽道:“與你開個玩笑,妹妹莫要介意。”


    林夢安忙應道:“沒,沒。”


    雅筠輕聲道:“我那弟弟,是個苦命的孩子,空有一身本事,卻鬧得家破人亡,如今有你在身邊,也算有個歸宿。”


    林夢安似懂非懂,她對許經年的往事知之甚少,隻曉得自己與她亡妻的容貌極相似,也正因如此才會有今日的機緣,沉吟半晌,小丫鬟還是忍不住幽幽問道:“那位姑娘美嗎?”


    此言一出便立即生出悔意,這番打探已屬僭越,若被許經年聽了去,說不準要懷疑自己生出非分之想,小丫頭年紀輕輕卻吃盡人生的苦頭,能有今日的安穩日子已心滿意足,斷不敢奢望登堂入室飛上樹梢。


    雅筠沒料到小丫鬟竟有此一問,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同為女人,她自然能感受到小姑娘內心的自卑敏感,但又不想存心欺瞞,隻好搪塞道:“單論容貌,你有她九分美。”


    林夢安呢喃道:“老爺說我隻有八分。”


    雅筠輕笑一聲,摸了摸小丫鬟的腦袋歎息道:“我這弟弟是個重情義的,白日裏我瞧他待你,隻怕心中已有六分喜愛,隻是錯將這份愛意當做對懷安的眷戀,總有一天,他會發現你與那位姑娘全然不同,自己鍾意的到底是懷安還是夢安。”


    林夢安搖搖頭道:“我隻是個小丫鬟,想得是如何伺候好老爺,不敢有非分之想。”


    雅筠笑道:“當真如此嗎?”


    林夢安點頭道:“當真如此。”


    雅筠敲了敲小丫鬟的腦袋嗔怒道:“你這小丫頭,看著老實,倒有股伶俐勁。”


    林夢安揉揉腦袋小聲道:“那位姑娘是怎麽死的?”


    雅筠揶揄道:“你既無非分之想,為何對你家老爺的亡妻如此好奇?”


    林夢安不知該如何作答,今日所行之事樁樁件件俱屬僭越,明知不當如此,可就是忍不住想打聽,隻好紅著臉狡辯道:“老爺的事就是我的事,自然想知道。”


    雅筠輕笑道:“小丫頭越發巧舌如簧了。”


    月色如水,映進屋內,灑下一片白霜,外麵早已一片寂靜。


    寒冬乍過,不聞蟲鳴,屋內,雅筠攤開被子,將林夢安卷進被窩,緩緩將太清宮的故事如畫卷般展開,小丫頭隻靜靜聽著,黑暗中,一雙明眸漸漸濕潤,許久以後,淚水慢慢打濕了枕頭……


    雅筠等人的歸期定在正月十三,龍三是漠北匪首,不宜在京城逗留太久,雷路是山西巨賈,更容易招惹是非,更何況三人關係並非絕密,當日大漠中與萬良辰鬥法便已留下隱患。


    此次進京,一來為探親,二來是為親手將雷路與雅筠的喜帖送到許經年手上。


    為了不暴露許經年的身份,便隻好悄然入京,盡快出城。


    城門口人多眼雜,送別便在山西商會內進行,這裏俱是雷家親信,不易泄露機密。


    許經年自然不舍,太清宮被滅門後,兩位義兄便算是他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雷路重情,寧願毀了雷家基業也要招攬死士為他報仇,雅筠的支持也令許經年心中歎服,雖是女子,卻有俠義之風。


    如此這般情誼,世間難尋,分別在即,不禁生出些傷感情愫來,人即如此,雖知世事無常,合久必分,卻每每難以自持,傷春悲秋,此事古難全。


    雅筠心思既不在許經年身上,也不在雷路身上,隻拉著林夢安的小手不停說著悄悄話。


    自打那夜同榻而眠,二人關係突飛猛進,時不時便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一個喋喋不休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一個靜靜聆聽不時點頭迴問幾句。


    許經年驚異於性格如此迥異的二人竟然能聊到一起,私下也曾問林夢安究竟說些什麽,怎料小丫鬟隻紅著臉不說話,便隻好作罷。


    車隊啟程,雅筠似乎並不打算放過林夢安,拉著姑娘的手走進馬車內,許經年驚道:“姐姐想把我的丫鬟拐去大同嗎?”


    雅筠探出半個腦袋,指著車隊後麵一輛小小的馬車迴道:“京城裏見過許鎮撫使的人不少,認識許宅小丫鬟的可沒幾個,讓她代你送我們出城,晚些時候乘馬車迴來。”


    許經年震驚於女人之間的話題之豐富,似乎有聊不完的事情,隻好無奈搖頭道:“早些迴來,否則晚上我就要餓肚子了!”


    夕陽西下之時,林夢安終於坐著馬車晃晃悠悠迴到小院,鐵算盤親自駕車護送,輕裝簡行。


    許經年邀請老頭兒入宅一坐,卻見對方搖著腦袋擺手道:“恕老奴無禮,大少奶奶有交代,今後隻能與林姑娘打交道,不能同三少爺有往來。”


    許經年瞪著一雙要吃人的眼睛看向林夢安,小丫鬟正抱著一個枕頭大小的木匣站在馬車旁,見老爺怒氣騰騰,忙低下腦袋閃身進入院子。


    鐵算盤調轉馬車車頭道:“人已送到,老奴也該迴去了,今後三少爺若有差遣,需得命林姑娘去商會。”


    許經年看著緩緩遠去的馬車,半晌才迴過神,意識到自己被小丫鬟“架空”了,於是轉身走進院內直奔西側臥房而去。


    林夢安正要將木匣收到衣櫃,見許經年來者不善,忙將木匣上的小銅鎖鎖緊。


    許經年皺了皺眉,倚在門框上清清嗓子道:“這個家越發沒有規矩了,小丫鬟竟然堂而皇之地存私房錢!”


    林夢安低聲囁嚅道:“雅筠姐姐給我的。”


    許經年氣道:“什麽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上,你人都是我的!”


    小丫鬟自知無法反駁,隻好拿出擋箭牌道:“雅筠姐姐說了,若你要搶,便算是她寄存在我這裏的,若你不搶,才是我的。”


    許經年暗罵果然女人都是天生的權謀家,連後手都替小丫鬟想好了,迴頭看看天色漸黑,左右不能吃虧,便反手將房門關上,賊笑著說道:“本老爺不管,要麽匣子是我的,要麽你以身抵債。”


    林夢安見他眼中泛著淫光,猛然醒悟,再想抽身,為時已晚,於是屋內一陣雞飛狗跳,片刻之後,春情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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