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這天,暖陽高照,晴空萬裏,東宮院子裏,積雪還沒來得及融化便被踩實,踏在上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人來人往,一片喜氣洋洋的節日氛圍。


    歲首將至,辭舊迎新,沒什麽能比絕處逢生更令人開心。


    找不到紅燈籠和彩綢,眾人便將紅床單、紅襪子拿出來掛在門外,有幾個宮女身家匱乏,竟將紅肚兜掛了出來。


    畢竟經曆了一番死裏逃生,誰都想在初一這天討個好彩頭。


    更令人欣慰的是,太子終於走出了寢殿,這便意味著形勢比他們所見到的更好,解除封禁指日可待。


    在寢殿困了半月,朱見深早已不耐煩,抬頭看看冬日暖陽,伸了個懶腰,暗歎曬太陽的感覺當真舒爽。


    萬貞兒從寢殿內走出,手上搭著一件披風著急道:“殿下,外麵風大,當心身子。”


    朱見深笑逐顏開,難得當眾開口道:“無……無妨。”


    萬貞兒看了看院中忙著端藥熏草的太監宮女們罵道:“還不把耳朵捂住!愈發沒有規矩了,病好了,腦子倒燒壞了。”


    這是東宮不成文的規矩,除了侍奉身邊的貼身奴仆,其餘人若聽到太子講話,必須立刻將耳朵捂住。


    氣氛一時降至冰點,有人默默停下動作準備抬手。


    朱見深笑著說道:“今……今日百無……無禁忌!”


    於是皆大歡喜,眾人繼續忙起手中活計。


    萬貞兒看了看院子裏,見時機差不多,便轉身迴到寢殿,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耐心地用嘴吹著瓷碗邊沿。


    朱見深似乎還沉浸在重見華陽的喜悅中,見狀擺擺手道:“不必如……如此麻煩。”


    說完端過湯藥一飲而盡。


    路過的太監們看到如此一幕,皆目瞪口呆,太子恭順識禮,從未有失儀之舉,如今當著眾人的麵如此孟浪,倒讓人有些不習慣。


    變故出現在一瞬間,有人尚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便看到太子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


    萬貞兒試探問道:“殿下怎麽了?”


    朱見深痛苦哀嚎道:“本……本宮腹中絞痛。”


    許經年邁著四方步從拐角處走來,出現的恰到好處,遠遠看到殿外兩人,便三步並作兩步關心道:“殿下怎麽了?”


    院子裏的眾人也都停下腳步,紛紛看向兩人。


    萬貞兒著急道:“剛喝了湯藥便捂著肚子說絞痛。”


    許經年裝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問道:“可試過毒?”


    萬貞兒一拍大腿道:“我還未試毒殿下便喝了。”


    許經年大怒,抱起太子一邊向寢殿內走去一邊罵道:“糊塗!”


    三人入內,殿門關閉,隻剩滿院一臉錯愕的太監宮女們。


    不多時,萬貞兒慌慌張張推門離開,片刻之後,又帶著同樣慌慌張張趕來的沈太醫匆匆進入寢殿。


    院子裏有人小聲嘀咕道:“太子莫不是被……”


    人群中有人製止道:“閉嘴,你不要命了!”


    於是有人悄然離開,一個,兩個……


    很快院子裏便空無一人。


    朱見深、許經年、萬貞兒和沈太醫四人躲在寢殿門後,透過門縫觀察外麵的反應。


    太子初次演戲,隻覺得既刺激又興奮,口中小聲說道:“有……有趣!”


    萬貞兒拍著胸口應和道:“許大人這計策著實有趣,奴婢方才沒露出什麽馬腳吧?”


    許經年道:“貞兒姑娘表現絕佳,相信太子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遍東宮,隻是要辛苦殿下繼續哀嚎。”


    朱見深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聽聞這般有趣之事,眼中閃爍著快樂的光芒迴道:“不……不辛苦,本……本宮覺得有趣……趣的很。”


    沈太醫蹲得太久,顫顫巍巍坐到地上,口中笑道:“老夫這般年紀,還要跟著殿下胡鬧。”


    許經年也笑道:“沈大人,如今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太子出了事,你我都難辭其咎。”


    沈太醫苦笑道:“也罷,福禍相依,老夫也任性妄為一迴。”


    這一日,東宮形勢驟變,剛剛活潑起來的氛圍再度壓抑下來。


    太子寢宮不時傳出哀嚎聲,夾雜著許經年和沈太醫驚慌失措的唿喊聲亂作一團。


    晚間,哀嚎聲漸漸減弱,直到停息。


    不久,萬貞兒的哭泣聲再次傳出:“太子!你可讓奴婢怎麽活啊!”


    許經年略帶壓抑的嗬斥聲隨後而來:“閉嘴,你想讓東宮都知道嗎?”


    院子裏,連廊陰影處人影一閃而逝。


    前殿內,許經年鬆了口氣小聲說道:“人走了!”


    朱見深低聲道:“能聽……聽出是誰嗎?”


    許經年笑道:“卑職隻是耳力過人些,並沒有千裏眼。”


    靠在朱見深旁邊的萬貞兒用肩膀抵了抵他說道:“莫急,許大人定有妙計。”


    不知何時,這兩人已經將許經年視為主心骨,似乎隻要他在萬事無憂,朱見深在後宮能依靠的人不多,便是此時,慢慢在心裏種下了對許大人依賴的種子,而忽略了對方隻比他大一歲的現實。


    許經年嗬嗬笑道:“從前我有個朋友,極愛看話本故事,她說做戲要有楔子、鋪墊、高潮、結局,如今是時候給這出戲加一個高潮了。”


    亥時,許經年悄悄將乙隊召集起來,前幾日分配時這支隊伍僅不到十人,經過一番人員擴充,如今已有足足二十幾人。


    他們原本隻負責點草祛毒,以身強力壯的年輕太監為主,後來人數漸漸增多,便兼起護院侍衛的職責。


    片刻之後,東宮內火光四起,鑼聲大作,手舉火把的太監三人一組,互相監督,對各處房舍展開全麵搜索,一時間雞飛狗跳。


    乾清宮內,尚對東宮內情形一無所知的朱祁鎮聽到鑼聲,皺了皺眉對身邊的小太監道:“去瞧瞧,何人在喧嘩!”


    深夜鳴鑼,在皇宮中是大忌,小太監腳步邁得飛快,不多時便迴報:“稟陛下,是東宮。”


    朱祁鎮正伏案批閱奏折,聽到迴稟,便伸了個懶腰起身道:“走,瞧瞧咱們這位許大人又在做什麽。”


    二人走上高台,但見東宮之內燈火通明,院內人來人往雞飛狗跳,有宮女被從房中架出,有太監跪在院子裏乞饒,寢殿外麵,台階之上放著一把椅子,鎮撫使許大人正坐在上麵,旁邊站著的則是太子的貼身宮女萬貞兒。


    皇宮之內,高台無數,朱祁鎮能看,各宮娘娘自然也有門路觀察,東宮被封禁多日,卻越發引人關注。


    尤其是這幾日,動不動便搞出一番動作,聲勢之浩大由不得旁人不側目,偏裏麵消息傳不出來,皇帝態度模棱兩可,引得一眾妃嬪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灼。


    醜時,紫禁城上方悄然飛入一隻金雕,趁著月色一頭紮進東宮。


    上半夜鑼聲太吵,擾得長公主徹夜難眠,許經年已失聯半月,太子也生死未知,裏麵動靜越鬧越大,消息卻一道也不肯放出來,一個是心尖兒上的人,一個是親弟弟,哪一個出事,都足以要她半條命。


    思來想去,睡意全無,躺在寬大的床榻上輾轉無眠,忽又想起青州那夜兩人相擁而眠,不覺渾身燥熱起來。


    窗外“撲騰”一聲,似有人敲窗,又不像手敲擊木質窗框發出的聲音,長公主嚇了一跳,正要喚人護駕,想了想又轉頭問道:“誰?”


    冷風吹過,無人應答,半晌才傳來一聲壓抑而尖細的鳴啼。


    姑娘一個蹦跳從床上起身,快步跑到牆邊打開窗戶,果然蛟龍正歪著腦袋站在窗台上。


    雖知它不會開口講話,還是開心問候道:“蛟龍,你怎麽來了?”


    確認收信人無誤,蛟龍這才揚了揚翅膀,露出下麵綁著的字條。


    長公主笑道:“你家主人還是這般謹慎!”


    迫不及待打開字條,隻有寥寥數字:太子已痊愈,東宮太亂,抓些老鼠出來!


    長公主欣喜若狂,隨即又將字條展示給蛟龍嘟嘴嗔怪道:“你家主人太吝嗇,隻這麽幾個字。”


    蛟龍眨了眨眼,歪頭疑惑地看向姑娘。


    長公主俏臉一紅,她在人前向來殺伐果決,偶然露出小女孩的嬌態,忽覺有些羞澀,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心中暗道幸虧隻是被金雕看到。


    見蛟龍探頭探腦瞧向寢宮內,她便指了指裏麵笑道:“你想進來看看嗎?”


    話音剛落,蛟龍“嗖”的一聲鑽入寢宮,徑直落在桌子上。


    長公主將窗戶關上,迴頭便看到蛟龍正在桌子上來迴踱步。


    姑娘輕笑道:“好歹是馳騁雪山的金雕,怎麽舉止習慣倒像隻鴿子。”


    蛟龍並不在意,低頭看看果盤,又抬頭看看姑娘,眼神中露出一絲猶豫。


    長公主恍然大悟,不禁輕笑道:“沒想到你還是隻識禮的金雕,隻管吃去。”


    蛟龍發出一聲歡快的“啾”聲,叼起果盤內的食物吃了起來。


    長公主做出一個“噓”的手勢低聲道:“在這裏可不能啼叫,若被人聽了去會惹大麻煩。”


    蛟龍隻管低頭幹飯,對姑娘的話充耳不聞。


    長公主笑嘻嘻地看著它嘀咕道:“是不是你家主人不在,小丫鬟偷懶沒喂飽你?改天見了要數落她幾句。”


    夜深人靜,一隻饑腸轆轆的金雕和一個失眠的姑娘躲在房間裏,一個大快朵頤,一個笑意盈盈,許久之後,歡快的抱怨聲從裏麵傳出:“不可以在寢殿裏拉糞!你跟你家主人一樣可惡!”


    第二日一早,後宮朝堂同時炸開了鍋,昨夜東宮的鑼聲太響,震得人心驚肉跳。


    周貴妃最沉不住氣,一大早便命人來長公主寢宮詢問消息,她本就是個沒心機的人,平日仗著太子生母的身份囂張跋扈,因而沒什麽知心朋友,所幸女兒有心機有手段,因此遇事不決時便差人來問問。


    長公主愛屋及烏,與蛟龍玩耍到後半夜,天亮時才戀戀不舍地放它離開,昏昏沉沉睡到午時,聽聞母親差人問話,便命顰兒應付道:“本宮亦不知。”


    她與母親的關係不算好,年幼時父親戰場失利被瓦剌擒獲,叔叔繼任皇位,自己則成為皇宮裏的“流浪漢”,與弟弟不同的是,母親從未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此也就不甚上心,比打罵責備更令人心寒的是冷漠,是視而不見。


    也就是在那時,她學會了如何以殺伐果決來抵消內心的怯懦,學會了如何用乖巧溫順去贏得父輩的歡心,漸漸的,宮中不見了那個抹著眼淚哭哭啼啼的惠慶公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老成的長公主。


    朝堂之上,有人提出太子已多日未露麵,滿朝文武皆知東宮被封了,可偏偏又要裝作毫不知情,朱祁鎮並不作答,看著殿中麵麵相覷的群臣,以太子身體抱恙為由搪塞過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知道這事壓不了太久,若形勢再無好轉,隻怕不久便會有更大的風波。


    東宮之中,剛剛經過一番大清洗的太監宮女們戰戰兢兢,如喪考妣。


    後院柴房本是個極尋常的地方,此刻因關押了五六名被查出的細作,儼然成為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


    沒人知道太子究竟如何了,寢宮大門緊閉,隻有許經年和萬貞兒進進出出,自那夜太子哀嚎聲停止後再無動靜。


    漸漸地,一個令人極度恐慌的消息開始在院子裏悄悄流傳開:太子薨了!


    這絕對是一個能改變大明朝局的消息,東宮之位一旦空出,天子要另立儲君,大臣們要改換門庭,連妃嬪們的排位都要重新估量,這一連串的變動中裹挾的血雨腥風將令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將興起多少新貴強權。


    紫禁城裏,消息就是兵刃,早一個時辰得到,就可能將對頭置於死地,如此重要的消息,令潛伏在東宮裏尚未被揪出的細作們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後宮之中,要想取得信任,單憑一張巧嘴是萬萬不夠的,需得有投名狀,要麽是關係生死的把柄,要麽是家人至親的安危,總之,這些細作如同風箏,即便飛得再高再遠,也離不開另一端握著繩線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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