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軍已拔寨走遠,孛來太師似乎被射入帳中的“一矛”嚇破了膽,撤退速度比來時快了許多。


    上位者的通病——惜命。平日在陣後喊打喊殺視死如歸,當不可控的威脅出現時比誰溜得都快。


    宣府之圍已解,邊軍反敗為勝,自然少不得一番唿喊慶賀。百姓聞聲走上街頭,見天朗氣清,一派喜氣洋洋,便紛紛為總兵大人的英明神武喝起彩來。


    許經年不在意做個“無名英雄”,或者說壓根也沒想在邊城揚名立萬,他本來是要直上京城的,半道拐入宣府是受雷路所托,沒想到還差點被老總兵送走。


    楊能沉浸在“識人無能”的愧疚中無法自拔,聽聞許經年要入錦衣衛,便搖頭製止,勸他改投四衛營。


    說起四衛營,便不得不先介紹一番明朝禁軍製度。曆朝曆代,禁軍直屬帝王,擔任護衛皇宮、首都警備等任務,因時代、文化和地域不同而有不同稱謂,如禁衛軍、親衛軍、近衛軍、禦林軍等。


    明朝禁軍分為京營和親軍兩大部分。


    京營負責守備京畿地區,抵禦外敵和叛亂,由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三大營組成。


    親軍負責衛戍皇城,維持治安,初建時隻有十二衛,後不斷擴充,至宣德六年,四衛營設立,上直二十六衛親軍成型,稱親軍都指揮使司,不屬五軍都督府管轄。


    在浩浩蕩蕩的明史中,四衛營是一支極富傳奇色彩的親軍隊伍,即使在大明王朝窮途末路時,也保持了極高的戰鬥力。


    永樂年間,有軍卒自塞北逃迴京城,朱棣令其飼養馬匹,並戲稱“勇士”,這便是四衛營前身。


    宣德六年,朝廷設羽林三千戶統禦諸“勇士”,不久改設武驤左衛、武驤右衛、騰驤左衛、騰驤右衛,稱四衛營。


    四衛營成員從其他諸衛所中選拔,標準極其嚴苛,號稱集“天下衛所官軍年力精壯者”,是精英中的精英。而其由禦馬監管轄,是唯一一支專由宦官提督的軍隊,更是禁兵裏的禁兵。


    縱觀明史,各個時期重大曆史事件中都能窺見這支軍隊的身影。


    土木堡之變後,瓦剌大軍直撲京師,北京保衛戰打響。當時,京營軍隊三大營盡陷,四衛營在彰義門主動出擊,擊敗敵軍。


    正德年間,流民四起,邊境多事,四衛營奉命鎮壓,開始由“宿衛之兵”向“征討之兵”過渡。


    崇禎年間,提督內臣曹化淳改四衛營為勇衛營,以靖南伯黃得功為帥,遂為勁旅。


    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順政權後揮師北上,沿途關隘望風而降。軍至寧武關,遇勇衛營,血戰數日無法破城,令“五日不降即屠城”,依然不降,遂調重炮轟塌城牆,攻入城內。勇衛營拚死抵抗,男兵戰死,軍嫂持械巷戰,最終全軍覆沒。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朱由檢上吊,此時靖南伯黃得功正率另一支勇衛營軍隊在南方作戰,得知消息後移防南京。次年,清軍渡過長江,黃得功誓死不降,在混戰中被弓箭射中喉嚨,拔刀自刎,夫人翁氏亦自刎,總兵翁之琪投江自盡,至此,勇衛營全軍覆沒。


    楊能素來瞧不上錦衣衛囂張乖戾的行事作風,又因與四衛營校尉裴子建相熟,於是修書一封將許經年推薦給他。


    宣府距京城不到四百裏,快馬加鞭兩日便到,許經年得了舉薦書,在宣府逗留幾日後便辭別楊能、魏紹靈、韓老六等人啟程入京。


    重陽節剛過,一場秋雨席卷京城,空氣中彌漫著茱萸的濃鬱香氣,《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茱萸“主溫中下氣,止痛,咳逆寒熱,除濕血痹,逐風邪,開腠理”,取其嫩芽及果實作香料,可“去食物之臭”,亦有殺菌、消毒之功效。


    許經年嗅著香氣摸摸腰間,感受到束帶上空空如也,悵然若失。往年每到此時,少年腰上必掛兩個香囊:一個是師娘王秀茹做的,針腳細密,絲線素雅;一個是劉懷安做的,小妮子喜大紅色,許經年常穿玄黑色錦衣,配上縫邊參差不齊的大紅香囊,常常引得眾師兄一頓調侃。


    如今茱萸香氣猶在,隻是已無人再為他掛上腰間香囊。


    文禮胡同的小院猶在,少年站在門前,思索片刻後學著劉懷安第一次入宅的法子拔劍砍向門鎖。


    “當啷”一聲,長劍應聲折斷。


    太清宮大劫時,青霜劍在火海中不知所蹤,許經年此時用的是一柄普通長劍,砍在銅鎖上震得虎口酥麻。


    那銅鎖左搖右擺晃個不停,仿佛劉懷安在一臉戲謔地說:“姑奶奶特地命人做得上等銅鎖,誰也別想打老娘宅子的主意!”


    秋風蕭瑟,有人從巷子內經過,好奇地打量著陌生少年,等那人消失在巷尾,許經年縱身一躍飛入院中。


    一進的四合院簡單得有些寒酸,離京前劉懷安將裏裏外外打掃地很幹淨,如今不過半年,枯樹葉落了一地,石桌上布滿泥土,西廂房的窗框也掉了半扇。


    木工是個精細活,許經年記得初來時東廂房的門板倒在地上,是劉懷安將它修好,心中努力迴憶,卻隻想起少女蹲在地上敲敲打打的背影,具體操作忘得一幹二淨,隻好不去管它。


    正廳和東西廂房門緊緊關著,卻並不妨礙灰塵飄入,蜘蛛四處結網,拉在堆滿厚厚塵土的桌子和房梁之間,靜靜等待小蟲們自投羅網。


    許經年輕輕推開臥房房門,找到一把笤帚,將灰塵和蜘蛛網掃走,又打水擦拭桌椅床鋪,吭哧吭哧忙活了半日,終於在日落前騰出一處幹淨的住所。


    左右不過一人,其他房間暫不去管它,少年隻將臥房收拾出來便倒頭唿唿大睡。


    親軍中,上直二十六衛各司其職,往往有具體的領地安排,譬如金吾前衛負責衛戍皇城南麵、金吾後衛負責衛戍皇城北麵、羽林左衛負責衛戍皇城東麵、羽林右衛負責衛戍皇城西麵,而四衛營的職責劃屬為“掌隨駕護衛”,由此可見其重要性,更可見其受皇權信任程度。


    裴子建任職騰驤右衛指揮使,正三品,是四衛指揮使中最年輕的,看完楊能的舉薦信,再看看麵前其貌不揚的許經年,將信將疑道:“宣城之危,當真是你一人所解?”


    許經年見裴指揮使不過三十歲,身材魁梧,麵相英武,似有江湖氣,便拱手作揖迴道:“迴大人,宣城之危,危在時機緊迫,危在敵眾我寡,僅憑一人之力,怎可能敵得過蒙古鐵騎,是楊總兵和邊城將士堅守城池,才讓在下有機會燒毀敵軍糧草,要說功勞,我大明將士才是真正的頭功。”


    裴子健麵無表情,隻輕輕點頭說道:“本官與楊大人乃摯交,既是他舉薦之人,想必不會太差,你且在衛中好好待著,若真有本事,本官自會視情提拔。”


    許經年便行禮告退,由經曆都事楊文帶領入職。


    上直二十六衛並行,機構設置大同小異,騰驤右衛設指揮使1人、指揮同知5人、指揮僉事10人、衛鎮撫5人、經曆都事5人,許經年便被分配在都事楊文手下。


    楊文素來油滑,見指揮使親自安排,料定身前少年必有一番背景,於是親切詢問:“你叫什麽來著?”


    “迴大人,卑職名叫許雲安。”許經年答道。


    楊文點頭繼續說道:“咱們四衛營歸禦馬監統領,掌隨駕護衛,是最機要的親軍,聖上出行、遊玩、征討,都離不開四衛營,久了你就知道了。”


    許經年亦步亦趨,一邊觀察楊文表情一邊試探道:“謝大人指點,卑職孤陋寡聞,以前隻知司禮監,真真是井底之蛙。”


    楊文見他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便壓低聲音迴道:“司禮監代聖上審批閣票,與內閣對柄機要;禦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同時掌管草場、皇莊,經營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你說哪個更厲害些?”


    許經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點頭迴道:“自然是咱們更厲害些。”


    二人邊走邊聊,待辦完入職手續,領了親軍腰牌,楊文又神秘兮兮地說道:“雖說咱們不怕司禮監,但也不可惹是生非,畢竟司禮監有那位掌權。”


    許經年好奇問道:“哪位?”


    “曹吉祥曹大公公,司禮監掌印太監,總督三大營。”楊文小聲說道。


    許經年倒是聽說過此人,見楊文小心翼翼生怕被人聽到,便笑著調侃道:“這曹公公竟如此可怕?”


    楊文道:“石亨死後,曹公公一家獨大,如今權傾朝野,自是無人敢違逆。”


    二人說著便已走到校場,許經年見周圍人多,便不再說話。


    上直二十六衛分工明確,職責清晰,騰驤右衛負責巡守皇宮,除後宮外其他區域均在權責範圍內,每五日輪值一次,不當值時便在校場參訓。


    許經年所在的小隊原本有十人,俱是世家子弟,為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名叫俞百鳴,見到有新人來便笑嗬嗬地上前打招唿。


    許經年擺出恭順服帖的模樣討好,卻被對方笑著打斷:“咱們幹的是保護天子的營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出了事誰也跑不掉。當值時守規矩便可,私下不必再拘泥,隊裏慣以兄弟相稱,我看你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應該是最小的,以後便叫你十一吧!”


    初來乍到,許經年尚有些拘謹,見這領隊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心中略放鬆了些,忙拱手迴道:“一切全憑大人吩咐!”


    眾人便又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嘴裏叼著狗尾巴草的年輕人湊上前說道:“咱們私底下不叫大人,都叫俞頭兒。”


    許經年打量了一眼說話的年輕人,見他眼眸靈動,膚色煞白,言語間透露著一股機靈勁,便寒暄道:“敢問尊姓大名?”


    年輕人隨意拱手道:“好說,在下樂三元,隴西人,好美人,喜教坊司,十一若是有興趣,改日一起研究研究。”


    許經年忽然想到穀才,便笑著迴道:“在下有個朋友也頗好此道,將來有機會一定引薦給三元兄。”


    眾人聞言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從古至今,“我有個朋友”這句話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俞百鳴拍著樂三元肩膀對許經年說道:“今夜富樂院聽曲,我做東!”


    眾人齊聲大唿:“俞頭兒英明!”


    教坊司是當朝妓院中最出名的,它隸屬禮部,號稱官家妓院。司中不僅有眾多樂師和藝伎,更眷養著大量妓女,這些妓女多出自沒落貴族世家,才藝相貌俱為上乘,一朝失勢,入了賤籍,世代為娼。


    靖難之役後,朱棣采取高壓政策,被下獄抄家的朝臣數不勝數,教坊司負責接納犯官家眷,一時人滿為患,便衍生出富樂院、麗春院、十六樓、勾欄瓦舍等場所,這些妓院雖隸屬教坊司,但接收的多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算半官半私。


    教坊司接待的多是達官勳貴,禁軍是沒資格進入的,即使有,俞百鳴、樂三元這類人也消費不起。富樂院雖隸屬教坊司,但花銷不高,又沒有那般繁雜規矩,最重要的是出入多為商賈百姓,少有大官,幾人可以盡情歡娛,不必擔心無意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許經年初次進入銷金窟,心中忐忑不安,仿佛看到劉懷安冷著臉陰陽怪氣:“年兒,出息了哈!敢喝花酒了!”


    樂三元見他杵在門口發呆,便從後麵推著他的肩膀進入富樂院。


    滿室歌舞升平,香煙繚繞,紅綢紫緞,紙醉金迷,直看得鄉野少年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一樓是散客大廳,以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範金為柱,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花瓣鮮活玲瓏,花蕊細膩可辨,高台之上,舞姬赤足起舞,步步生蓮,引得一眾看客高唿叫好。


    幾人是富樂院常客,一進門便有老鴇滿臉堆笑上前迎接,樂三元丟出一粒碎銀說道:“二樓雅間。”


    那老鴇便一邊大笑著唿喊姑娘,一邊帶著幾人向二樓走去。


    雅間分上中下三等,格局類似,以大小區分,俞百鳴小隊共十一人,要了上等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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