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歌手們是如此形容關外的雪景的:


    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蘿萬朵銀。


    蠶叢領著巴桑卓瑪在茫茫冰川中,這兩天,他們已迷失了方向,翻過一座冰丘又一座冰丘,越過一道冰塹又一道冰塹,可是,不計其數的冰川和溝壑又出現在了眼前。


    兩位年輕人,三個月來,一路爭爭吵吵,就像廣袤天空中的兩隻麻雀,倒也讓這段路充滿樂趣,不至於枯燥乏味。


    蠶叢發現這女孩子彪悍、率真,心地純潔,在對待正義與自由的理解上,有著比都廣平原更為深刻的認識,她身體裏似乎有一把利劍,將一切邪惡與不善的觀念通通斬斷了,獨獨留下她那與眾不同的是非觀。比如在討論劍門關這個問題上,蠶叢強調:“我們是在守護整個古蜀大陸的安全。”


    可是巴桑卓瑪迴擊道:“可你們的方式是錯誤的。你們並沒有做得比關外野人更多。你們的犧牲也微不足道。”


    蠶叢再一次強調道:“千百年來,關外的野人可殺了好多守望者。”


    巴桑卓瑪怒道:“那是因為你們打著正義的旗號,在行使不正當的權力,我們殺的守望者,都有該殺的理由。”


    蠶叢不知道守望者的哪些舉措在他們看來不正義,他問道:“你指的是哪些?”


    巴桑卓瑪迴複道:“比如你們將劍門關定義為北境守護,所有關內的人自詡為文明的建造者,而關外的人就被你們定義為低人一等的野人。好像我們與生俱來就是下等人似的,可我們這邊,從來不會定義你們該如何如何?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就如此下賤嗎?”


    這一問,倒讓蠶叢啞口無言。


    此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並不知道曆史上,從什麽時候開始,關內的人對關外的人就存在偏見,甚至帶著仇恨。


    他隻知道一些普遍的事實,於是說道:“你們茹毛飲血,然後有些事情不知廉恥。”


    巴桑卓瑪猜到他指的是哪些事情,的確,在關外,在男女問題上,並不存在關內普遍意義上的一夫一妻製,這邊,更多強調的是的生殖與養育,有些時候,孩子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她怒道:“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這邊的生存環境有多惡劣,人口,足夠多的人口,才能與白色死神抗爭,與這世間所有的惡魔鬼怪抗爭。”


    蠶叢理解不了她這些話所代表的具體含義,但是他看到關外到處是冰雪,嚴寒以及風霜,在這一點上,關內的環境確實要好上千倍萬倍。


    他帶著同情的語氣說道:“關於惡劣的環境,我現在倒是深有體會,但…”


    巴桑卓瑪說道:“但什麽?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我們比你們所謂的關內人,更加具有同情心,我們從來不自相殘殺,我們從來不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們從來沒有壁壘森嚴的等級製度,同樣沒有所謂的高高在上的貴族與低賤的貧民,更加沒有欺壓、羞辱、壓迫、奴役,我們想要的,隻不過是一片安靜的土壤,能夠讓所有人生存下來的家園。”


    蠶叢此前就聽楊術和丁總指揮說過,雨季以來,關外的野人有集結的現象,他問道:“聽說你們在集結,很多部落都聚集在了一起。此前,你們可是分散的。”


    巴桑卓瑪沒有迴避:“是的。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我們不得不做出改變。”


    蠶叢覺得這是一個信號,問道:“劍門關是你們的目標?”他聽守望者內部說過,野人近年來,大量聚集在劍門關周圍,似乎在考察劍門關周邊的情況。


    巴桑卓瑪說道:“我也不怕告訴你,如有可能,我們想攻打劍門關,甚至占領劍門關。”


    蠶叢跳了起來,怒道:“你們為何要攻打?你們關外的人就想這麽輕而易舉地占領劍門關?!”他臉上寫滿了不服氣和執拗。


    巴桑卓瑪笑了一下:“我沒說過占領劍門關很容易!不過,你們人數少的可憐。這點我為你們擔心。”


    蠶叢知道劍門關的地勢。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再說,劍門關底下的通道,機關重重,不管有多少人,直接硬闖都是徒勞。他笑道:“別瞧我們人數少,但是你們不可能攻得下來。”


    巴桑卓瑪走在前方,一望無際的冰川,讓她頓感絕望,她說道:“知道很難,但總比抓到那隻大老虎要簡單。”


    蠶叢已經不下一百遍聽到他說要抓那隻大白虎了。他對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無言以對,隻說道:“假若到了那天,咱們可是死對頭,在劍門關上,我不會允許你們踏足關內半步。”


    巴桑卓瑪有著男人的灑脫,她豪放說道:“這一點毋庸置疑。小子,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殺掉劍門關上所有守望者,或者占領劍門關,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的初衷,依舊是生活的土地。你想想,你把我們當敵人,所以你們要置我們於死地,我們殺死你們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某一天,你能見到我部落的人,也許你會發現我是對的。那裏所有的巨人,都超過一千歲,他們都說,在很多很多年前,關內跟關外是一家人。”


    蠶叢呆立當場,他似乎陷入了某種遐想中,他覺得她的話已經顛覆了此前的所有認知,他判斷不了對錯,於是疑惑說道:“一家人?你說是真的?”


    巴桑卓瑪斬釘截鐵,說道:“是的。我們擁有共同的祖先,炎帝和神農氏,我們有共同的信仰,比如上古真神伏羲和女媧娘娘。隻是這一切都變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方土地一樣,此前這裏是山川、河流,綠蔭如林,江水滔滔,但是現在被冰封了,等到某一天,冰雪融化,你就能看到它的本來樣貌。”


    蠶叢品味著這句話,他站在滿是冰雪的懸崖上,看著巨大、高峻,氣勢雄偉,延綿千裏的劍門山,他想著,難道這座山,將這世間的正義與邪惡分得如此透明和徹底?


    這會不會太武斷了!


    巴桑卓瑪手上依舊套著一根纜繩,蠶叢感覺到她走到前方去了。隻聽她說道:“我們得加快進度,這附近此前有一個藏身之所,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躲到涵洞裏去。你看,這天色越來越黑了,白色之神又要降臨了。”


    就在她才踏出不到三尺遠的距離的時候,隻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虎嘯”聲從幾百丈之外傳了過來。


    蠶叢和巴桑卓瑪同時一驚,他們倆,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停下了腳步。


    這個震破蒼穹的“虎嘯”聲,他們倆都再熟悉不過。


    當初,蠶叢在波西部落桑樹祭天神壇,碰到的就是這隻白虎,這也就是巴桑卓瑪等野人所說的,四大神獸之一的白虎。


    這兩年來,野人一直在圍剿它。


    就在巴桑卓瑪驚唿趕緊躲起來的霎那間,一隻碩大的白色老虎出現在絕壁的冰岩上,距離蠶叢倆隻有50米。


    對於創世神獸來說,這僅僅隻是一步之遙。


    蠶叢睜大眼睛盯著它,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放鬆下來。


    可巨虎展示的霸氣,讓他做不到鎮定。


    他記得,當初在桑樹林,他朝白虎射過一箭,此刻來看,白虎毫發無損。隻見這頭幾乎有一座小山那麽大的家夥,邁著虎步,在冰塹上跳躍騰挪。


    接著,這頭巨大的家夥,揚起頭顱,望著天上的殘陽,仰天長嘯。


    那種睥睨萬物,傲世天下的霸氣顯露無遺。


    作為創世神獸,其氣勢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巴桑卓瑪被這“虎嘯”聲嚇得腳底一滑,從冰塹上掉了下去。


    蠶叢眼疾手快,大喝一聲,紮住馬步,強拉繩索,可是,巨大的慣性作用,再加上冰麵溜滑無比,蠶叢在繩索的帶動下,身不由己地一起往深澗滑落。


    白虎看到了此處的異動,隻見它一個閃動,飛一般地往這個方向奔來。


    神獸轉瞬即至!


    蠶叢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柄鐵劍,猛地往冰層紮去。


    鐵劍深深地紮進冰層下的泥土裏,他們倆下降的勢態隨之停駐。


    蠶叢沒有做過多思考,他咬緊牙關,全力拉扯這根纜繩。他明白,鐵劍紮住冰層的力度,隨著時間的流逝,隻會越來越鬆動。


    他繃緊氣力,毫不放鬆,巴桑卓瑪嚇得花容失色,但她全力配合著蠶叢。


    兩位年輕人一個不放棄,一個求勝欲望強烈。最終,憑借蠶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她救了上來。


    巴桑卓瑪喘著粗氣,死裏逃生,讓她恍然若夢。她淚花盈盈,溫情地看向倒在地上的蠶叢。


    接著,他倆同時聽到了白虎“唬、唬、唬”的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滾滾雷聲。


    蠶叢忘卻疲憊,轉過身來,他順勢擋在巴桑卓瑪身前,接著抽出了英雄劍,正麵硬抗創世神獸。


    巴桑卓瑪同樣抽出雙魚劍,她明白,今天或許是生命最後一天了,她決不允許自己死的太窩囊。


    她很奇怪,這個叫蠶叢的小子,居然在神獸前,不像部落裏其他人一樣,試圖跑掉。他居然毫無懼色!


    難道,他的力量有巨人那麽大嗎?


    可即便是巨人,在白虎麵前,也毫無招架之力。


    蠶叢心裏其實害怕至極,他手上都冒出了冷汗。他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他隻想保護身邊這位女子,他本能地不希望巴桑卓瑪變成小小那樣!


    大白虎每走一步,似乎都帶著風,它不斷地低吼著,左右逡巡著。


    奇怪的是,它似乎對他倆下不出口,它瞪著一雙巨大的突出的眼睛,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白牙上,牙上殘留著血跡。


    它邁開粗大的四肢在冰麵上來迴走動,似乎在馬上要展開攻擊的駕駛。


    蠶叢、巴桑知道,隻要它一個箭步,虎口一開,兩人瞬間就會喪命。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蠶叢斜挎一步,他抽出腰身的英雄劍,試圖跟白虎作最後的鬥爭。


    白虎看到他抽出英雄劍,怒吼了一聲,張開獠牙,作勢欲撲。


    巴桑卓瑪嚇得雙腿發抖,她知道今天九死一生。


    這時,蠶叢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奇怪的是,不知道咋迴事,大白虎好像受到了某種莫名的刺激,它飛竄到冰川懸崖頂上,朝蠶叢怒吼兩聲。


    蠶叢嚇得臉都白了,但他依然向前走了兩步。巴桑卓瑪正打算製止他:“不要惹白虎!”


    哪知道,白虎仰起頭顱,轉身跑了!


    巴桑卓瑪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其實,蠶叢、巴桑倆人並不知道,桑樹神壇恰好在此刻,被黑紗女爾瑪依娜攜苗刀之威,劈開一道裂穀,再一次坍塌。傳說中的“太陽五行輪”露出了地麵,陰陽之力向整個世間擴散開去,作為創世神獸,它自然地捕捉到了這股力量。


    而這,就是為何白虎突然離去的原因。


    危險接觸!


    蠶叢和巴桑同時癱軟在地上。他倆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為著剛剛這半刻鍾,為著這兩次死裏逃生,他們感覺到對方原來是如此可愛,特別是巴桑,她似乎發現蠶叢已經在他心裏,占據了一個特殊的位置。


    可是,兩個年輕人又好像突然頓悟一般,大概是發現對方依然是水火難容的敵對關係,又悻悻然鬆開了手,一陣局促。


    蠶叢臉上紅紅的,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被白虎嚇的呢?還是巴桑那股少女氣息讓他內心浮動。


    巴桑臉上則完全是嬌羞之後的坨紅。她感覺到這個男子不一般,他跟父親紮西多吉一樣,是擁有正氣與勇氣的男人。


    突然,她大叫一聲,手指著前方,說道:“你看,一個涵洞。”


    蠶叢舉目四顧,他同樣發現了絕壁之後,有一個藏身之所。


    這日晚間,洞外寒風唿嘯,鵝毛大雪簌簌地從天而降,洞內溫度極低,由於缺少木材,因此他們凍得瑟瑟發抖。


    巴桑卓瑪蹲在冰冷的地麵上,雙手緊緊紮著大腿,不斷地搓著手、搓著腿,試圖不讓自己睡著,小時候,她就聽說過,在這種極度低溫的狀態下,有些人會一睡不醒。


    蠶叢同樣凍得喘著粗氣。


    巴桑卓瑪試圖開玩笑,她說了一句:“這種感覺,好像我們第一次躲進涵洞的那個晚上,可惜,今夜沒有木材。”


    她說完這句話,就不再言語,一時間,洞內靜悄悄的。


    幾個月來,蠶叢已經發現了這個女孩子是一個好人,她的心靈像水一樣純潔,他之所以在表麵上排斥她,那是因為他固有的觀念裏,對關外的人存在一種狹隘的偏見,因此他一直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可是,他明白,一個人好或者壞,一定得實際交往才能體會得到。


    而人雲亦雲,隻會招來誤會。


    實際上,他已經徹底感受到了她的純真,她的睫毛蜷曲,很長,像雀鳥的羽毛,她的火紅的頭發,飄逸靈動,就像山頂上的楓葉,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拂動的風鈴。她的心靈,幹淨透明,如這混濁世間裏一朵潔白的蓮花。


    從踏進涵洞那刻,他們就發現對方的眼神完全變了,帶著溫情和纏綿,神態是說不出的悱惻,隻是他們誰都沒有點破,他們在吃魚的時候,也變得不再隨意,手指碰觸的一瞬間,心靈上仿佛受到了一絲震撼,他們兩幾乎同時明白到,內心那顆火熱的心,終於要控製不住的爆發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同時往對方懷裏撞去,他們解開衣服的動作雜亂且粗暴,他們的激情如大河決堤,他們的唿吸急促且澎湃,他們已完全感受不到洞外的冰冷,他們同時感受到了對方身體的火熱,他們在這種火熱裏完全沉醉。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水乳交融。


    第二天清晨,巴桑卓瑪早早地穿上了衣裳,在等到蠶叢睜開眼那刻,天已經大亮。


    兩人匆匆吃過東西,就奔出了洞外。隻見天地一片肅靜,晴空如洗,萬裏無雲。


    蠶叢心情豁然開朗,他長嘯一聲,巴桑卓瑪就像冰川上的一隻火紅的精靈,她的笑一如剛見麵時那般燦爛,她的心情就如同這天氣,說變就變,她突然一本正經,怒道:“你別以為昨晚發生了那啥,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或者唯命是從。”


    蠶從知道自己的使命,也不避諱,他說道:“你是我的俘虜,得遵守規矩。”


    巴桑卓瑪倒是很有原則,在這一點上,她從來不說二話,直接將雙手奉上。不過,她依然嘲笑蠶叢:“我跟你打賭,你一定找不到你的劍神前輩。”


    蠶叢也不理會。


    如此這樣,接下來他們繼續開始艱苦的征程,隻是現在情況不同了,至少夜晚,他們不再因寂寞而感到寒冷了。


    巴桑卓瑪胡亂指揮著,蠶叢無所適從,他隻能半推半就地按著她的指點,搜尋可行的路徑。


    第三天,在路過一個崖壁時,蠶叢的招風大耳突然聽到一些腳步聲,隻見十幾位弓箭手從雪地裏爬出來,舉著長臂弓對準了他。


    蠶叢立馬明白了,他中了巴桑卓瑪的奸計。隻見這位火紅色頭發的少女,突然轉身,對著蠶叢笑道:“小子,關外是我們的天下,沒有人可以逃離我們的控製。”


    蠶叢睜著大眼,一臉不解和無奈。


    巴桑一邊說著,一邊解開了枷鎖,並吩咐道:“將他用繩索套住,他是我的俘虜,你們誰也不準動他。”接著,幾位大漢興奮地跟巴桑卓瑪打著招唿,然後將蠶叢的武器全部沒收了。


    蠶叢呆在當場,他怒道:“你將我帶到了你們的地盤?你這是欺騙。一場赤裸裸的陰謀。”


    巴桑卓瑪嚴肅道:“我已經陪你找了三個月,我不可能無限期陪你找下去,小子,咱們兩個人的遊戲到此結束,如果你想要活命,從此刻開始,你最好乖乖聽我的。”


    蠶叢看到巴桑卓瑪向前走去,不時跟那些青衣大漢交頭接耳,然後不時迴過頭來,對自己露出輕蔑的笑,最後跟一位領頭的酋長或者寨長做著簡短的交流。


    蠶叢看到,巴桑卓瑪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由於距離太遠,因此他並沒有聽到具體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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