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申時正,宗壽下值歸家。


    近些時日,因著吉了臨盆在即,他便就未如以往般在官署久留。


    自府門前下馬,行至桑柘園的一路,宗壽照例問叢柏,“夫人今日心緒可佳,胃口可好?”


    得了叢柏肯定的答複,宗壽又問,“女醫與待產事宜可都有準備妥當?”


    女醫已入府數月,桑柘園也在惠明安排下將待產事預演了數迴,該備的早就備妥了。


    宗壽其實明知,可每日歸家仍是要問上一問。


    叢柏知他心事,每日照例事無巨細地將當日的預演細細說與他聽。


    今日,行至半途,預演將將說了一半,就見原能急急從不遠處跑來,口中還喚著“侯爺,夫人…”


    聽見“夫人”二字,宗壽腦中的弦霎時繃緊,未等聽原能如何說,當即快步向桑柘園跑去。


    婦人分娩總是險事,宗壽怕吉了遇險,越是臨近,越是怕。


    略顯失態地跑迴桑柘園,見吉了被女醫和綠衣攙扶著正在廳中緩慢踱步,並未進產房,宗壽不由緩了心神。


    可細瞧出吉了麵色不正常的透白,他心又提起,揮開綠衣,上前攙扶住吉了,關切問:“夫人,可是疼痛難忍?”


    若將婦人分娩的疼痛分為十等,吉了此時是三等的痛。


    疼痛尤可忍,可,畢竟用了忍之一字,痛感已是不可忽視。


    吉了沒心思迴話,隻是將身體往宗壽倚靠,借他的力輕緩地一步步走動。


    她如此,宗壽哪還能不知她痛。


    托住吉了後,下意識望向另一側的女醫,希望女醫能給個緩痛的法子。


    婦人分娩的痛無可避免,所謂緩解疼痛無非是給婦人多些撫慰,婦人仍得忍受實際的痛楚。


    這樣的話,女醫說過數迴,宗壽聽過數迴,吉了同樣也聽過數迴。


    宗壽一個非親曆人都要關心則亂,吉了這個將分娩的婦人隻會心緒更亂。


    在忍痛的當下,她實在不想聽些無用話。


    鬆開女醫,吩咐她與侍女一齊準備待產事後,吉了雙手搭在宗壽臂彎,說:“夫君,勿要亂了心緒,稍後諸事皆得要依仗夫君。”


    話畢,腹部陣痛又來,吉了雙手不自覺地緊抓宗壽,片刻後重重吐納幾息,才又繼續平緩踱步走。


    見此情狀,宗壽心疼得厲害,一瞬地想,什麽孩子,什麽男兒女兒,都不如夫人一人要緊。


    夫人一向是金貴養成,即使早年在那嬴府也未受過什麽苦痛,怎麽有了身孕反倒是將種種苦楚受了一遍。


    夫人若因分娩…,他……


    宗壽無法繼續往下想,懊惱地將思緒收迴,沉默著隨著吉了的步伐緩緩走動。


    廳外,桑柘園的侍女們在惠明的督促下,忙中有序地備著一應用具。


    待用的產房內,綠衣綠絲與原能原非照著女醫囑咐將裏外清灑一淨。


    園外,府中各處管事聽憑叢柏吩咐,照著預演各司其職,其中以負責庖廚、門房與府衛的為最忙。


    約莫一刻鍾,府中上下已萬事皆備,隻待吉了到時辰發動後進產房。


    可腹中女兒許是不急著出來,吉了用完膳後又緩步走了半個時辰,女醫瞧了,仍是說時機未到,囑咐吉了得再多走上一走。


    此時,吉了腹部的陣痛已比先前密集,承受的近乎是五等的痛,腰腹像是被人猛烈捶擊般,痛得她難以靠自己邁步,行動間皆要借宗壽的力。


    吉了痛得有些無奈,身體被宗壽攙扶著,她不由又默默在心間與女兒談天。


    說著,“母親曾三次存在在婦人的腹中,母親知曉那裏是個幽暗無光亮卻並不可怖的世界,甚至應算得無憂無慮。


    那個世界總是令母親眷戀,它就像是永恆的棲息地,安全又靜謐,在其中,一切離你咫尺,一切又離你遙遠。


    母親想,你或許無意識,但許也會眷戀,因你從未見識過另外的世界,你的眷戀無從對比。”


    “可你總要出生,也總會見識不同的世界。不同,並不意味著可怖。不同,許也意味著新生。


    你該早些見見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早些成長為人,而不隻是做個母親腹中的乖孩子。


    母親與你說過,你的人生會是與眾不同,會充滿著諸多可知與不可知。但你盡可自在來到,有一日,一切皆會在你眼前。


    勇敢地睜開眼睛看看外麵這個同樣不可怖的世界,看過一次,經曆過一次,你就會知曉,外麵的世界其實同樣值得人眷戀。”


    吉了不知自己無意識說了多久,她痛得無法估算時辰,但當她停下談天不久,隻在廳中繞了一圈,就覺小腹隱隱下墜,好似有什麽在滑落。


    她無法低頭瞧看,一旁的女醫與惠明卻是一下急了,忙上前擠開宗壽,喚著侍女一齊擁著她進產房。


    進到產房,躺在床榻,吉了才反應過來,是女兒終於要來了。


    她無從歡喜,因她實在太痛,痛得有些意識飄忽,飄忽著想起前世練劍時的痛,那被師傅全力一擊後刺骨的痛。


    師傅全力隻有一擊,但她這會兒躺在榻上卻是不斷遭受著“擊刺”。


    吉了一向慣於忍痛,可她不過是肉體之軀,忍痛總有限度,不斷“擊刺”的痛如何是人所能輕易忍受?


    從未有人告知她,分娩會是如此之痛。她想,她決計不會孕育第二個孩子,是為了自己,不僅是為女兒。


    再是忍受不住痛,吉了也無法喊叫出聲,身上不斷冒出的冷汗倒像是替她在喊叫,沒多會兒,新換的內衫已有浸透的跡象。


    綠衣綠絲不停地拿著溫熱的帕巾給吉了擦拭,偏帕巾的溫熱總也覆蓋不了軀體的冷意。


    不知又過了多久,腹中孩子尚未冒頭,產房中備好的熱水卻是已消耗近半,隻得急急喚著外間的婢女多多送些熱水。


    宗壽在外間,看不見吉了,也聽不見吉了的聲音,瞧著婢女不斷往內室送水,心內不住的慌亂。


    他不知是怎麽了,總是不可控的往壞處想。他想夫人定是痛極,可偏又一聲痛也不喊,是痛得無力唿喊,還是……


    “啪”,宗壽猛地拍向眉心,迫使自己往好處想,可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分娩於婦人有任何好處可言?


    除了生下子嗣。


    子嗣?一個子嗣憑何讓夫人承受數月的痛楚,臨了更是還得經受剝膚之痛?


    夫人便就是沒有子嗣又如何?宗氏多的是族人,哪裏缺了承嗣的孩子?


    憶起自己曾一度因著子嗣可綁住夫人而竊喜,宗壽懊悔不已,“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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