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是沒有理想境的,但人人又都求理想境。


    即使是人間帝王也執著於尋仙鄉,以致方士大行其道。


    何況其他人。


    楊靜華雖說要讓薑靈川接觸外界,但也隻是從雲溪山頂的不存舍到雲溪山腳的田莊。


    她說不執著於創造理想境,但整個雲溪山本就已經不尋常。


    她的雲溪山對奴仆們來說,已經是理想境了。


    也恰恰是這奴仆們的理想境讓薑靈川開始意識這人世的怪異。


    但她年紀尚小,說不出到底哪裏怪異。


    但她也很聰明,她知道書卷裏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


    於是,越發用功讀書了。


    楊靜華雖崇道學道,但百家學說都有所涉略,楊家藏書頗豐,當初她帶了不少出來,如今倒便利了薑靈川。


    書房裏的觚早被鳴柳歸攏在別處了,取而代之的是特製的書架。


    貼著牆邊放成一橫排,每個有三層,隻比她人略高,踩上幾案就能碰到頂。


    第一二層放著楊靜華為她選的簡帛(竹簡和帛書),第三層專用來放她習字的竹簡。


    她記性向來好,每每多讀兩遍就能記住內容。


    記住不意味著理解,所以她喜歡抄書。


    一來練了字,二來心總比手快,手抄一遍,心往往已默背了幾遍。


    大多時候,每卷書抄上兩遍,她就知其意了。(對現代人不友好,別學)


    還是不懂,她才會央著楊靜華給她仔細講解。


    自從正式抄書,薑靈川每日的作息便固定了,雷打不動。


    卯時起,戌時入睡,中間花四個時辰讀書,很是刻苦。


    剩下三個時辰,還含了三餐,休息玩耍的時間並不多,楊靜華真怕她累到。


    她本就虛弱,這麽小就如此耗心神的讀書,難免傷身。


    可看她小小人兒,每日端坐在桌案前用功,勸說的話總是出不了口。


    楊靜華隻能選擇每日在書房中陪著她,兩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攪,也很是和諧。


    有時不經意抬頭還會彼此視線撞上,對視一笑後又各忙各的。


    從春到秋,又從秋到春,轉眼六個春秋過去了。


    慢慢地,書架上堆滿了薑靈川謄抄的書,一卷又一卷。


    楊靜華珍藏的書,薑靈川大半都讀過。


    剩下那些她沒碰,因為閱曆還不夠,並不能讀懂。


    你若要問,這六年,她學到了什麽,能解決這人世的怪異嗎?


    她也許會說,這六年,她的字越發進益了。


    除了字以外,她是越發困惑的。


    書卷中確實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薑靈川已經知曉了奴隸的由來。


    但現今的奴隸與古時的奴隸已相去甚遠。


    古時的奴隸起初是異族戰敗的俘虜,後加之本族的罪人,且俘虜為多。


    而現今,多數的奴隸原本是平民,他們是因貧窮而賣身。


    雖因貧窮而鬻賣是古已有之,但今朝更甚,已是經常現象。


    這不是世道變壞了,正因世道變好了,人們不崇武,而崇富。


    富者愈富,奴婢愈多,奴婢愈多,富者也愈富。


    而貧者則愈貧,愈貧則為奴婢,為奴婢者愈多,貧者愈貧。


    奴婢就是財產。


    這背後的原因太過複雜,遠遠不是薑靈川這樣的小兒能完全厘清。


    但讀了六年書,她也懂得,人為奴婢是因為貧窮。


    奴婢無法根絕,是因為貧窮無法根絕。


    她似乎敏銳地感知到了這點,但無能為力。


    她才十二歲,她能認知到這點,已是她目前人生的極限了。


    薑靈川知道古人和今人都盼著能有理想之世,所謂大同,所謂郅治,所謂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


    有史以來,人們就是這麽盼求的。


    說是也許在遠古,就是這樣的理想之世。


    但遠古太遠了,要知道遠古的存在比有史記載的時間還要長。


    薑靈川也想能有理想之世,但覺得不該看向遠古,畢竟遠古已不可考。


    今人已與百年前人們的境遇不相同了,更何況遠古的人們與今人之間呢。


    可是薑靈川不知道今人能實現的理想之世會是什麽樣,也不知道如何實現。


    薑大曾說他不願為奴,但他活得並不能算好。


    而雲溪山的奴婢們卻過得比許多平民好,薑大更是遠遠不如他們。


    可薑靈川也明白,雲溪山是因為主子心善,所以奴婢們才能過得好。


    奴婢們是依附主子的,他們什麽也不能決定。


    難道隻要世上所有的主子都心善,就是理想之世了?


    必然不是。


    主子不是都心善。


    人也不是都願做奴婢,比如薑大。


    這六年,書讀得越多,薑靈川性子越發得沉靜。


    她依然每月下山一次,六年時間足夠她走遍雲溪山。


    雲溪山的奴婢們依然生活的幸福。


    田莊小孩兒們識得了不少字,但再多夫子沒有教。


    一是夫子並不淵博,二是夫子也沒有書,三是識些字足夠令他們滿足。


    識字了,除了做佃戶,他們還有了其他可能。


    做小管事,或者部曲小隊長,再有還可以去主子城裏的鋪子做工。


    這如何不令他們滿足,又如何不對主子們感恩戴德。


    薑靈川想,也許她可以去外麵看看。


    這十二年,她隻長在雲溪山。


    整個雲溪山,除了她和楊靜華,剩下的全是奴婢。


    也許美好,但這不是正常的世界。


    她的想法,楊靜華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看的書都是楊靜華珍藏的,甚至都是楊靜華為她選擇的。


    這六年,楊靜華是陪著她一步步過來的。


    書讀多了,就易多思,多思必累心而傷身。


    有時候楊靜華也在想,早早讓薑靈川識字是否正確。


    但這是薑靈川的選擇,她隻能旁觀。


    現在薑靈川選擇去外麵看看,她也隻能答應。


    隻是薑靈川身子並不好,本是早夭之狀,後經年調養才有所好轉,不宜長途奔波。


    楊靜華派了十餘名矯健的部曲聽任薑靈川差遣,但隻讓在東臨郡郡內各縣走動。


    薑靈川欣然答應,其實她並沒有特定要去的地方。


    再有,她也不願意離開楊靜華太久。


    畢竟,楊靜華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她們還從沒有分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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