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再來說第三個問題:“高粱河車神”事件中的驢車是怎麽迴事?


    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當時宋遼兩軍正在激戰,趙光義的身邊是不可能有驢車的,而且他是在逃命,耶律休哥正在追殺他,那他肯定得騎馬,而不是坐什麽驢車。如果是坐驢車,他鐵定跑不了。趙光義這一路上向南狂奔直接跑到了涿州,而他沒有進入涿州城,因為後麵有遼軍在追他——為了抓住他這條超級大魚,身負重傷以致於都無法騎馬的耶律休哥轉而乘坐一輛馬車率領一部遼軍繼續對趙光義一路猛追。


    趙光義到了涿州城外所麵臨的現實問題就是:他不知道宋軍已經隨著他的逃跑而開始全軍向南潰散,他隻知道遼軍正在追他。而且,就算他知道宋軍已經開始“撤退”了,但天亮之前就已經開始南逃的他此時已經遠遠地將宋軍的大部隊甩在了身後。救兵不見蹤影,而追兵卻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如果讓遼國人提前趕到了涿州,那他趙光義很有可能還是難以逃脫被遼國人活捉的命運,所以他直接忽略掉眼前的這個可以容身但卻毫無保險係數的城池,他繼續南逃奔向了金台驛——宋軍後方的大本營。


    高粱河之戰是在七月六日午後爆發的,七月七日清晨時分趙光義中箭南逃,而他到達涿州是七月八日,之後的七月九日這天他到達了最終的落腳點金台驛。前麵說了,從高粱河到涿州這段路上他是在極速地逃命,既然是在追兵的追殺下逃命,那麽他應該是騎的馬,可從涿州到金台驛的路上,因為追兵已經被甩遠了,所以他很有可能才正式坐上了那輛著名的驢車。


    炎炎夏日加之長時間騎馬逃命,這讓趙光義的箭傷加重,他的腿已經不適合再騎馬了,再者說,此時的馬想必也是累得快要死了。於是,一個在曆史上極有可能真實存在的場景出現了:趙光義一行人在從涿州趕往金台驛的路上遇到了當地的百姓,而這人恰好趕著一輛驢車,皇帝陛下就此名正言順地征用了這輛驢車。有了它,太宗陛下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甚至是躺下,然後繼續逃往金台驛。當然,這輛驢車也有可能是從涿州城裏找來的。


    因為《宋史》對高粱河之戰極力避諱,因此這一天發生了什麽在《宋史》裏幾乎是隻字未提,甚至當天拚死護衛趙光義從遼軍的瘋狂攻擊下成功逃命的禁軍將領是誰,又是誰護送著趙光義一路南逃,事後趙光義又是否對這些人給予了恩賞都在史料裏查不到。所以,高粱河之戰當天所發生的很多事情都隻能從史料的各種碎片信息裏去查證,至於驢車事件就更是不可能出現在《宋史》的記載裏。可是,遼國人寫史的時候卻不會有這些顧忌,在《遼史》的記載裏就有驢車的影子:宋主僅以身免,至涿州,竊乘驢車遁去。


    這句話就說得很清楚了,趙光義是在到了涿州以後才找到了一輛驢車開始繼續南逃。


    至此,所謂的趙光義駕著一輛驢車以超乎其神的駕駛技術從高粱河一路狂奔並甩掉了遼國的追兵成功逃命的“高粱河車神”事件可以結案了。如果他是坐著一輛驢車一路從高粱河狂奔到了涿州,那麽那頭倒黴的驢子早就累死了,而那輛車在追兵的瘋狂追擊下也肯定在半路上就散架了,更何況遼國人的戰馬如果連一頭驢子也追不上,那遼國騎兵也就不至於那麽難對付了。高粱河車神的傳說當做閑暇時的調侃無可非議,但如果當正史就有些天真了。


    順便提一句,民間有種說法是趙光義的這輛驢車後來陷在了路上無法前行,而遼軍的追兵又追上來了,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負責為宋軍運送軍糧的楊業及時出現了,然後楊業殺退遼軍護送著趙光義到了金台驛。


    在《遼史·耶律休哥傳》裏清楚地記載著:明旦,宋主遁去,休哥以創不能騎,輕車追至涿州,不及而還。


    這就是說,耶律休哥確實對趙光義實施了追擊,但在追到涿州以後就因為跟丟了目標而打道迴府,這裏麵沒有他與楊業交戰的記載。當然,耶律休哥放棄繼續追擊的原因其實也很明顯,他帶領的隻是一隊輕騎,而這時候宋軍的大兵團正在南撤至涿州的路上,如果他繼續追擊很有可能在半路上被憋了一肚子火氣的宋軍大部隊當成一盤菜輕易給吃掉,他畢竟是在孤軍深入。


    有鑒於此,我的觀點是楊業如何神勇地殺退遼軍從而救了趙光義一命這事不太可信,我傾向於認為這是民間出於對楊業的敬重而對他這個人物形象所進行的文學和藝術加工。


    楊業在從金台驛到涿州的路上遇見了正狼狽地坐在驢車上的趙光義,然後他護送著趙光義去了金台驛這個事倒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我甚至覺得傳說中的那輛驢車是楊業在這個時候給趙光義找來的,畢竟楊業此時就是負責為前方運送糧草,驢車騾車這些玩意兒他肯定是少不了。


    最後再說一點,某些可笑之人的說法是趙光義在高粱河之戰的當夜就坐驢車偷偷地跑了。我不知道這些人的根據是什麽,但耶律休哥的傳記裏清楚地寫著趙光義逃走的時間是——明旦,也就是七月七日的早晨。請問:這個“明旦”跟七月六日的晚上有幾毛錢的關係?趙光義或許真的稱不上什麽雄主,但他還不至於淪落到可以任由某些嘴上英雄去肆意嘲笑和挖苦的程度。


    在從涿州趕往金台驛的這個夜晚,蓬頭垢麵的趙光義坐在驢車上黯然傷神。他輕撫著自己腿上的兩處讓他時刻感到脹痛且已經開始潰爛發膿的箭傷,不時也會抬頭去仰望頭上的這一片在七月北方的夜空裏顯得格外晶瑩耀眼的滿天繁星。夜空是如此的絢爛奪目,如果此時是身處在開封的皇宮裏,想必這位大宋的太宗陛下會忍不住吟詩一首以不負這天賜的良辰美景,但在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卻是無比的悲涼和苦澀。


    就在前一刻他還矗立在人生的巔峰,可隻是一夜之間——不,不是一夜,隻是在黎明降臨之時的片刻之間他就從命運的巔峰瞬間跌落到了穀底。他輸了,輸得魂飛魄散,輸得差點連性命都被人取走,可在這之前他本可以贏得天下贏得所有,而且他就差那麽一點就真的成功了——隻要等到天亮,虛張聲勢的耶律休哥就將暴露其真實的軍力,而那時候的宋軍必然開始全力發起反攻,遼國人將會被徹底擊潰,幽州也將被輕易地拿下,但趙光義終究沒有撐到那一刻的到來。


    直到這時久居深宮的大宋太宗皇帝才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戰爭,他這才認清了自己的本性和本質。他哪裏是什麽英武神明的戰神皇帝?他哪裏是什麽無懼死亡的戰場猛士?他跟他的那個在戰場上近可叱吒風雲遠則決勝千裏的哥哥根本就沒法比,這是一個讓他感到心碎卻又無可奈何的發現。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心中的那個輝煌壯麗的美夢此刻已經破碎了,與之相關的所有一切也都化為了泡影。


    一個人在成功的時候做到勝不驕並不是難事,這種事稍微理智和清醒一點的人都能做到,但要讓一個人在遭遇失敗甚至是空前慘敗的情況下做到敗不餒就太不容易了,即使是人類曆史上最為傑出的人物也很難在失敗降臨之時做到內心毫無波瀾。趙光義也是人,而且是一個血肉澆築成的凡人,還是一個在此前長達幾十年的人生裏一直順風順水但卻在突然間遭遇史詩級慘敗的凡人。恕我直言,這樣的人其實更難在突如其來的慘敗麵前重新振作起來。


    顛簸不堪的道路,搖搖晃晃的驢車,麵對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朦朧曠野,也不知道這時候的太宗陛下是否會悔恨當初乃至於會麵垂於膝在這寂然的黑夜裏痛哭失聲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哭吧!隻是,哭過之後,你還得抬起你那曾經不可一世的頭顱,因為你是大宋的皇帝,因為你的身後還有千百萬子民需要你去庇護,而這也是你自己選擇並費盡心力才走上的道路!


    到了金台驛,趙光義終於是停下來了,他在這個地方等待自己的軍隊向他靠攏,但他好幾天卻連個人影也沒有見到。經過打探他才知道宋軍此時正在涿州收攏敗兵並穩下了陣腳,而且由於他這兩天杳無音信,所以全軍上下都以為他可能已經葬身在了高粱河的戰場之上。活不見人,屍體更別說了,這時候負責打掃戰場的是遼國人,宋軍即使想搶迴趙光義的屍體也是不可能的。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涿州城裏的宋軍將領和宋朝的各位在這場超級戰役裏幾乎毫發無傷的宋朝高官和重臣就準備擁立先帝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為帝。


    得知這些消息,趙光義頓時大驚失色:老子還沒死呢!你們竟然想著要謀立新君,這是想造反嗎?


    如果趙德昭真的在軍中繼皇帝位,那他趙光義可是輸得連底褲都沒有了。他立即下令殿前都虞候崔翰火速趕往涿州把他還活著的消息告訴給那裏的宋軍,然後命令全軍班師。


    崔翰到了涿州後,謀立趙德昭為帝的事情就此立馬作罷。宋軍開始奔向定州去與趙光義在那裏會合,而這一次宋朝北征幽燕的軍事行動也就此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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