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的人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


    “謝殿下。”


    寧玄禮走進來,徑直坐到沈青拂身側,看了眼杜奉儀,“你怎麽過來了。”


    杜若稍有驚訝。


    怎麽殿下竟不斥責沈側妃失禮嗎?


    原來太子殿下竟這樣包容她。


    她趕忙答道,“迴殿下,妾是來為沈姐姐送補藥的。”


    那桌案上果真放著幾包藥。


    寧玄禮平靜道,“是何藥材。”


    “殿下容秉,這些都是妾的陪嫁,是頂好的藥材,陳皮,川芎,當歸一類,可以用來補血歸元。”


    寧玄禮嗯了聲,“長暉,你即刻宣太醫過來查驗。”


    以後阿拂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


    他必定親自留意。


    杜奉儀送的藥,還是驗過才放心。


    季長暉應下,“是。”


    沈青拂此時終於開了口,“殿下,不必了。”


    寧玄禮臉上掠過一絲悅色,眼底冰雪消融,甚好,阿拂總算是樂意開口跟他說話了。


    他拉住她的手,湊近她,嗓音溫柔,“驗一下,孤也好安心。以後別人送的東西,還是要細細驗過才是。”


    杜若看著若有所思。


    沈側妃的恩寵,非其他人所能及。


    就算是曾被盛寵過的楚良娣,恐怕也難以望其項背。


    她行禮道,“殿下,妾送給姐姐的藥,沒有任何問題,殿下要驗,也是為了姐姐好,那便請太醫來驗吧。”


    她迴答的很得體。


    沈青拂抬起頭看著他,“殿下,妾有孕時,常會孕吐,都是杜奉儀陪伴左右,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妾不會懷疑她的用心,也請殿下不要疑她。”


    她話音平淡。


    寧玄禮臉上的悅色戛然而止。


    竟是為了杜奉儀才開了口,難道在她心中,已經半點沒有他的位置了嗎。


    他薄唇一僵,“好,孤不疑心。”


    杜若微怔,


    她隻有那日下大雨時過來一趟,何曾時常噓寒問暖,關懷體貼。


    沈側妃連說謊都是信手拈來。


    她旋即笑道,“姐姐不要客氣,這都是我應做的。”


    沈青拂臉上浮現久違的微笑,勉強而疲倦,“杜妹妹,我要替珩兒多謝你。”


    寧玄禮心中一緊。


    她這樣勉強為之的笑意,竟也不是對著他的。


    他沉默了一會。


    旋即淡淡道,“杜奉儀,你照拂沈側妃有功,細心體貼,善體上意,就晉升為承徽,遷居長明殿。”


    杜若大喜,“多謝殿下隆恩!”


    她叩首行禮,對著太子,更對著沈青拂。


    “杜承徽,你先退下吧。”


    “是,妾告退。”


    左右隨從也聽太子的吩咐,一同退了下去。


    常熹殿內安靜下來。


    沈青拂半倚著軟榻上的帷帳,一直低頭盯著手裏的虎頭帽。


    這隻小巧的虎頭帽,她繡了很久。


    雖然針腳粗笨,卻也是她日夜一針一線做好的。


    那時她說,孩子的東西,總要有一件是自己做的才好。


    寧玄禮心中隱隱作痛。


    他沉默著捏住那隻虎頭帽,想從她手裏拿出來,卻被她攥得很緊。


    他還是鬆了手。


    “阿拂,珩兒的遺物,還是先送去寶華殿,待法師誦經祈福後,再一並入殮。”


    沈青拂低垂著頭,撫摸著那隻虎頭帽,一聲不吭的掉下一滴淚來。


    “妾知道。”


    淚珠砸在了虎頭帽的精致錦緞上,漾開一點水痕。


    寧玄禮一把抱住她,輕輕的按住她的腦袋,強行把人按在懷裏,“孤已吩咐下去,珩兒的百日祭禮,禮部會慎重辦理,料理妥當,他們若有一絲不慎,孤絕不輕饒。”


    沈青拂依舊沒什麽反應,


    僵硬的任由他抱著,


    隻聽他低啞的聲音又道,“阿拂隨孤一起迴乾清殿,孤會親自照顧你,你若留於常熹殿,免不了觸景傷情,這裏就叫侍琴她們把嘴巴閉緊點,也不會有外人議論什麽。”


    沈青拂卻安靜的仿佛隻剩下一副軀殼。


    她什麽也沒說,沉默許久。


    最終平淡的說了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妾敬聽天命,但憑殿下處置。”


    寧玄禮能明顯感覺到,


    此時的她,已全然不在乎他會怎樣待她,準確來說,她是不在乎他了。


    他重重的按住她的後背,似乎要將她揉進懷裏,又怕按疼她,稍稍鬆開幾分,他薄唇緊抿出一聲冗長的歎息,“今後無論如何,孤絕不會再叫你難過。”


    沈青拂沒有迴應。


    他就抱得她更緊,明明被他抱著,他卻仍怕她下一秒就會遠離,“阿拂不原諒孤也無妨。”


    男人聲線緊張,“若不原諒……那就幹脆恨孤,你若恨孤,那便更好。”


    她卻無比平靜的說道,“妾不恨殿下。”


    清澈婉轉的聲音異常冷淡。


    “妾隻是,不愛殿下了。”


    寧玄禮心中頓失所有,空空如也,他狠狠的一僵,墨眸緊盯著她,“孤不準你說這句話。”


    沈青拂索性閉上嘴。


    她從來都是這樣,不會說瞎話,甚至連騙人都不會。


    寧玄禮此刻格外痛恨她這一如既往的坦誠。


    他不再隱忍,低下頭去,像野獸一樣拿齒尖咬著她的嘴唇,含糊不清的聲音,“為何連騙孤都不肯騙一下……”


    沈青拂躲開他,身子一歪,栽倒在榻上。


    她想再度爬起來,


    卻被他單手製住,他一隻手就遊刃有餘的能桎梏住她,跟著把人壓在底下,他聲音發悶,“說,你還愛孤,說你永遠都不離開孤。”


    男人溫熱的氣息,帶著強製的意味。


    沈青拂閉上眼。


    “妾一生從未說過謊話,還請殿下不要為難妾。”


    他氣極反笑,嘶啞的喉間擠出一聲低笑。


    “那好,阿拂第一次說謊,便是對孤說的,孤何其榮幸。”


    男人修長冷白的手指竟攀上她的紅唇。


    一點一點的摩挲著,要按著她的唇形,強製讓她說這句話,“阿拂,說,你愛孤,說出來。”


    沈青拂張開嘴跟著咬住他的指尖,


    狠狠的一咬,她聲音顫抖,“殿下,請殿下別再碰我。”


    寧玄禮深深的一僵。


    他旋即仰起頭一聲沉笑,強忍著慍怒。


    “孤是太子,你是孤的女人,孤不能碰你嗎,天下間竟有這樣的笑話不成。”


    沈青拂睜開眼。


    正看見他這束起的長發微亂的垂下,他胸口也在不停的起伏,一雙墨眸低覷著她,不忍又氣悶。


    她仍舊平靜,“妾失言。”


    寧玄禮低下頭吻著她的眼角,卻又溫柔下來,低聲道,“阿拂,你已嫁東宮,一生一世都是孤的人,你的心,就算是死了,也隻能屬於孤,明白嗎。”


    沈青拂卻冷笑一聲,“殿下要一顆死心用來做什麽。”


    寧玄禮下顎繃得很緊,重重的咬了一下她的嘴唇,“你如今是什麽都不怕了,什麽話都敢說了……”


    他順著她的嘴唇,一路到了脖頸。


    她依舊毫無反應。


    他停頓住,沉吟半晌。


    “阿拂,無論怎樣,孤都絕不會失去你……”


    ……


    常熹殿眾人得了旨意。


    主子要隨殿下一同暫住乾清殿,任何人往常熹殿來,都要閉門不入。


    另外,主子去乾清殿的事,


    也要閉口不提。


    誰若出差錯,便即刻去給皇長孫守靈三年。


    “……”


    謝良媛到了常熹殿前,隻見殿門緊閉。


    她叩了叩門,


    等待許久,才有人過來給她開門,但也隻是開了一小條縫隙。


    侍琴行禮道,“謝良媛安。”


    謝瑾瑜認識她,


    她就是沈側妃身邊最常見的那個貼身侍婢,隻見她麵容憔悴,眼下還有烏青。


    她旋即道,“我來看望沈側妃。”


    “良媛來得不巧了,主子已睡下了,良媛還是改天再來吧。”


    侍琴這樣迴答,“我們主子自從失子後,便不愛見人了,時常閉門不出,常熹殿近來淒清得很,難為良媛還肯過來。”


    謝瑾瑜愣了一下。


    從前芳華殿跟常熹殿,可以說是東宮最熱鬧的兩處地方了,如今卻都……


    她隨即遞上補品,


    “既然沈側妃已歇下,我也不好打擾,這是一盅冰糖燕窩,就由姑娘轉交給沈側妃吧,順便說一聲,我來看望過她,望她擅自珍重,保養身體。”


    “良媛主子有心了,奴婢自會轉達您的好意。”


    謝瑾瑜嗯了聲,隨即返迴長明殿。


    長明殿新搬來了一位,正是晉升位分的杜承徽。


    一時間,長明殿著實熱鬧。


    長明殿偏殿,


    顧絲綿把玩著手裏的磨喝樂,注視著外麵遷宮的動靜,偶爾收迴視線。


    謝瑾瑜飲了口茶,撂下杯子,“你怎麽還把這件物什留著,都多少年前的了,總也是舊的。”


    她是良媛,顧絲綿則是承徽。


    兩人是至交好友,連帶著她那個不成器的哥哥,三人從小一塊長大。


    好在顧絲綿與她一同入東宮,


    她總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顧絲綿笑了笑,並不把手裏的磨喝樂拿到一邊去,“你去看望沈側妃了,她還好嗎?”


    “我沒有見到她。”


    謝瑾瑜歎了口氣,“聽她的貼身侍女說,她近來總不見人,閉門不出,怕是失子傷了心了。”


    顧絲綿不置可否。


    反而笑了一聲,“如今這情形,沈側妃失子,楚良娣降位,你若想得寵,不是正合時宜麽?”


    謝瑾瑜愣了愣。


    “楚良娣終究是我和兄長的表親,我不願在這個時候爭得太子殿下的寵幸,怕她心裏難受。”


    顧絲綿知道她素來什麽脾氣,也不再多言。


    “那個杜承徽,出身寒門,如今也擠進長明殿了,你可知她因何晉升的?”


    謝瑾瑜若有所思。


    “聽說,杜承徽是去了一趟常熹殿,跟著就升了位分。”


    “正是如此。”


    顧絲綿微笑,“東宮真是人才濟濟啊。”


    ……


    常熹殿傳出了沈側妃閉門不出的消息。


    一時間眾說紛紜。


    有人說,沈側妃因失子而言行無狀,失了恩寵,索性就把自己關在殿內,不再出來見人。


    也有人說,沈側妃是太過思念皇長孫,纏綿病榻,病容憔悴,所以不再見人。


    皇長孫的祭禮,由禮部承辦,禮部尚書疲於奔命,處處打理得妥當,跑壞了三雙鞋子,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厚賞。


    皇長孫的衣冠墓,除了帝後二人備下的珍寶,諸如嵌寶石項圈,金銀器皿,錦繡華服,還有皇長孫生母沈氏的一隻虎頭帽,一並入殮。


    禮部跟寶華殿這幾日的確忙碌得不可開交。


    白良娣格外得意。


    她的父親便是禮部尚書,如今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睞,她自然也臉上有光。


    索性高高興興的抱著棋盤去了乾清殿。


    白雅然近來苦練棋藝,長進不小,正打算跟太子殿下再對弈上幾盤。


    叫芷蘭遞了話進去。


    不料沒多長時間,季長暉就出來迴話了。


    “白主子,殿下忙於政務,沒空見您,您還是先迴去吧。”


    白雅然不高興的嘟囔了聲,“殿下真的這麽忙嗎?連見個麵的時間都沒有。”


    季長暉應付道,“誰說不是呢。這幾日,殿下除了上朝批折子,便要去養心殿侍奉陛下,更為了皇長孫的喪儀費盡心思,甚至還要……”


    他停頓一下,“總之殿下的確沒有空暇呀。”


    白雅然哼了聲,“那好吧,有勞季侍衛為我通傳一聲,就說我已練好棋藝,隨時等候殿下傳召。”


    “屬下明白。”


    乾清殿內,有暗香浮動。


    寧玄禮確實在批折子。


    厚重的奏章幾乎要將他埋起來,一個時辰後,終於這山堆降了下來。


    沈青拂沉默的抄寫地藏經。


    她已經抄了十數遍了,還在繼續抄寫,每日都要抄上十數遍,再叫人拿去寶華殿燒幹淨,為珩兒以盡哀思。


    方才外麵的動靜,他二人聽得很清楚。


    這幾日,總有姬妾過來,也不止是白良娣。


    可他卻一個人都沒見。


    沈青拂安安靜靜的垂著眼眸,一筆一劃的寫。


    終於,最後一篇地藏經寫完。


    她才撂下墨筆。


    外麵已至隆秋,百景蕭瑟,隻有鬆柏四季常青。


    她注視著窗外,揉了揉眼睛。


    抄了這麽久的經文,眼睛有點酸。


    不過這也沒什麽。


    侍女熟練的收起她抄好的地藏經,跟著退出去,送去寶華殿。


    “阿拂……”


    男人低低的喚了她一聲。


    沈青拂轉而看向他,僵硬的起身,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她這樣循規蹈矩,疏離而生分。


    寧玄禮擰著眉頭扶她起來,隻見到她側臉上一點墨跡,像一朵墨梅盛開,近來她總未作裝飾,也不上妝,白皙潔淨的臉上像一幅平白的畫。


    他一時看得入神。


    她垂著眼眸,雖然平靜淡漠,卻還是像以往那樣單純無辜。


    “殿下為何這樣看著妾。”


    寧玄禮無聲的勾起薄唇,屈起指節替她擦掉那點墨跡。


    “阿拂變成小花貓了。”


    他好聽啞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露痕跡的打趣的意味。


    沈青拂茫然的看了看他。


    隻見他冷白的手指上染著墨痕。


    她恍然的怔了怔,隻得道,“……許是妾方才揉過眼睛,不小心沾在臉上的。”


    寧玄禮挽住她的手,低垂著眼眸,一點一點為她把手上的墨跡一同拭去,半晌,低低的歎了聲,“阿拂終於肯同孤說話了。”


    他的心,因她一句簡單的迴應,就再生漣漪。


    寧玄禮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感受。


    就好像他的心被係在了風箏上,時而飛高,時而下墜,而這條風箏線,就牢牢地掌握在她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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