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多慮了。”


    寧玄禮從容不迫,“兒臣這一生,從未有過後悔之事。”


    即便是當年親征,


    他也未聽從父皇旨意,親自燒掉了南漠降書,沒有給自己留過一絲退路。


    他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後悔。


    後悔,那隻不過是弱者才會有的情緒。


    皇後知道太子的性格,終究還是擺了擺手,接連歎氣,“罷了,罷了。”


    太子殿下隨即行禮告退。


    季長暉問道,“殿下,咱們還去養心殿嗎,這個時辰,陛下應當服過藥了。”


    陛下自萬壽節後,越發纏綿病榻。


    端羅公主偶爾會進宮照拂,其餘時間皆是皇後跟太子照顧。


    “孤自然要去。”


    寧玄禮沉吟道,“母後近來一直在奉先殿敬奉,恐未顧及父皇龍體安泰,擺駕養心殿。”


    “是,殿下起駕——”


    養心殿。


    內殿。


    皇帝側臥在龍榻上,臉色病白,向來英武的氣魄終因病氣而顯得病弱,雖人已至暮年,但那雙眼睛依然銳氣不減。


    “父皇萬安。”


    皇帝注視著太子,這個他最為信賴倚重的兒子,眼底浮現欣慰,“太子來了,坐吧。”


    “謝父皇。”


    寧玄禮端坐,“父皇今日氣色不錯。”


    皇帝略勾嘴角,“藥吃多了,總是能唬人的,朕的身體自己也知道,如今朝堂政事都交由你打理,你平日忙碌,也要注意身體,善自保養。”


    “多謝父皇關懷。”


    皇帝低咳一聲,喘了喘,“今年的中秋宴,朕與你母後就不去了,你的太子妃已有了人選,一切由她操辦就是。”


    皇後向來是看重中秋夜宴的。


    這次以照拂陛下龍體為由,不再出席。


    皇帝頓了頓,又問道,“朕聽說,東宮進了新人以來,太子還未曾召幸過,這是為何。”


    “朝政繁忙,難有空暇,讓父皇擔憂了。”


    寧玄禮迴答得很客觀。


    皇帝淡笑,“你身為太子,肩上有千鈞重擔,相信不用朕多說,你本就明白。”


    寧玄禮沉默一晌。


    後院姬妾,牽涉前朝。


    皇家社稷,更要有子嗣綿延。


    他心中不願勉強自己,也不願勉強旁人。隻想順其自然。


    皇帝也沒有多說下去。


    繼而跟太子說起了端羅公主,這是陛下唯一的女兒,太子親妹。


    說她近來看上了新科探花郎,執意要求賜婚。


    正說著,皇帝驟然劇烈咳嗽起來。


    寧玄禮趕忙扶住,皺眉擔憂,“父皇如何。”


    皇帝撐著病體,伸手伏在龍榻之上,極力忍耐病痛。


    他所患瘤症,


    每每發作起來,總是劇疼。


    “……朕無礙。”


    天子之尊讓他保持著冷靜的口吻,皇帝忍耐之下仍具威儀。


    好一會,皇帝才緩過來。


    他略顯渾濁的眼神緊盯著太子,問道,“太子,如今朝中有數位貪官,結黨營私,沆瀣一氣,太子以為如何處置。”


    “國之蠹蟲,該死。”


    寧玄禮眸色幽深,語調輕描淡寫,“不急一時,養肥了再殺。”


    太子決斷,神閑氣定。


    皇帝既滿意又欣慰,抬手覆上他的肩膀,“朝中若需賑災或軍餉之時,殺之不遲,一時也不用都殺了,留下幾個,什麽時候物盡其用了再殺。”


    寧玄禮微笑,“不止要殺,更要株連三族。”


    皇帝放心的點了點頭。


    太子曆練已久,江山社稷交托於他,最為合適。


    老大老二老三那幾塊不成器的料,


    一言難盡。


    當了太子這麽久的磨刀石,絲毫沒有長進,一味隻懂得明哲保身。


    皇帝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太子,朕有你們四個兒子,才選出你一個來,我大祁後嗣,終是要枝繁葉茂才好。”


    寧玄禮默了一瞬。


    “兒臣明白。”


    ……


    東宮,八角亭。


    楚燦眉頭緊皺,“皇後娘娘特意讓崔公公傳了旨意,不出席中秋夜宴,那我精心準備良久,豈不白費。”


    她還特意委托父親送來了一套杯具。


    是十二生肖金鑲玉杯,世所罕見。


    皇後竟然不來?


    杜若笑著接道,“皇後娘娘要照顧陛下,不來也好,姐姐隻需要讓太子殿下滿意就是,不是簡單多了麽?這是好事啊。”


    楚燦眉間鬆動,


    “皇後娘娘一向嚴厲苛刻,不來也好。”


    她說著隨手撫上一旁種著的丹心海棠的枝葉,卻被杜若製止。


    “姐姐不要觸碰。”


    “為何?”


    杜若解釋道,“這是丹心海棠,它根莖處的汁液有劇毒,姐姐還是小心為妙。”


    楚燦一下縮迴手,皺眉,“既然有毒,為何還種在宮裏。”


    八角亭這裏有數株丹心海棠花。


    這樣漂亮的花,粉嫩的花瓣,花蕊極紅,美豔動人,想不到極其危險,竟藏毒其中。


    杜若微笑,“姐姐有所不知,丹心海棠雖有劇毒,更有妙用,取其根莖處的汁液混在燈油裏,點燃之後,在夏日可以用來驅蚊避蟲。”


    楚燦瞥她一眼,“你懂得不少。”


    “姐姐忘了,家父曾做過藥材商人,我也懂得一些藥理。”


    杜若眸光流轉,


    繼續道,“其實像這樣有毒的東西,隻要用處得當,就能化毒性為妙用。不止是丹心海棠……還比如,馬錢子。”


    “什麽馬錢子?”


    “馬錢子正是一種治愈跌打損傷的藥材,同樣有毒,不過外敷而用,就妙處甚多了,不僅可以消腫止痛,更可以通絡散結。”


    杜若說得很順口,微笑,“不可不說是上好的藥材。”


    憐香聽得若有所思,“杜奉儀真是見多識廣啊。”


    杜若看她一眼,不動聲色的勾了勾唇。


    ……


    常熹殿。


    侍琴稟告道,“主子,杜奉儀讓白術傳話來,說事已成了。”


    沈青拂漫不經心把玩著手裏的金鑲玉未羊杯,微笑,“知道了。”


    杜奉儀是楚燦身邊最信任之人。


    她說出口的話,必定不會被人懷疑。


    馬錢子用來外敷,的確可以治愈損傷,通經活絡,不過內服,卻是當真的劇毒。


    輕者,暈眩昏迷。


    重者,唿吸驟停。


    “侍琴,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奴婢告退。”


    殿內,一個身影旋即現身,“主子。”


    沈青拂撐著下顎,“東宮十二名姬妾,共用十二隻酒杯,我的這隻,正是十二生肖裏的未羊杯。真是稀罕寶貝,難得一見。”


    墨驚雪挑了下眉,“所以屬下提前取來給主子觀賞。”


    “嗯,賞過了。”


    沈青拂慢悠悠勾起紅唇,“我想知道,你能否製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主子是想以假亂真?”


    “不。”


    她輕輕一笑,“是以真替假。”


    ……


    永樂台。


    這裏布置好了中秋夜宴的一切,楚燦來迴檢查了好幾次。


    這次,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她已經有過教訓,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所以楚燦檢查得格外詳細。


    宴席,座位,酒菜,杯碗……甚至連戲班子的節目她都重新看了一遍。


    楚燦視線掠過這十二張食案,


    每一張案上,都有她父親驃騎大將軍送來的十二生肖金鑲玉杯。


    甚好,光彩奪目。


    太子殿下一定會喜歡。


    她繼而囑托道,


    “沈側妃懷有身孕,不能飲酒,記得把她的葡萄酒換成牛乳。”


    “是,主子。”


    未多時,惜玉進來稟告,“主子,蕭良娣過來了,您要見她嗎。”


    楚燦清楚她過來是為了做什麽。


    她冷笑,“蕭良娣禁足一月,如今才解,正好,我也想念她了,讓她過來吧。”


    惜玉忙去把人帶過來。


    蕭沉玉快步走近,她俯身行禮,“給太子妃姐姐請安。”


    楚燦輕蔑一笑,“蕭良娣何時這樣有禮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蕭沉玉眸色一暗。


    她轉而咬著唇,哀切道,“妾那日不該言語衝撞姐姐,妾已反省一月,後悔不已,今日,妾是特意來找姐姐求和的。”


    “求和?”


    楚燦不叫她起來,讓她一直俯著身子,她格外享受看見蕭良娣此刻的落魄。


    “你來求和,我便會同意嗎?”


    “太子妃姐姐,妾是真心實意來與你求和的,明日就是中秋夜宴,過了明日,行過冊封禮,姐姐你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了,妾有何理由螳臂當車啊!”


    蕭沉玉說著讓侍女扶桑遞上食盒。


    “這是妾特意從膳房挑選來的菱角,妾聽聞殿下喜食菱角,太子妃不如讓人做成菱角月餅,也好討得殿下歡喜。”


    她眼底滿是真誠。


    楚燦卻仰頭一笑,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


    蕭沉玉頓時一愣。


    她已經表演得這麽真實了,楚燦竟然還不信她?


    她下顎被人掐住,不禁皺了皺眉,“姐姐……”


    “嗬嗬。”


    楚燦冷冷的低覷著她,“蕭良娣,你今日才解除禁足,這麽快就想來報複我了,不怕我真的治你重罪嗎?”


    “妾……何罪之有?”


    楚燦一下鬆開她,“你是知道我安排的食譜裏麵有豚肉,故而送來菱角。”


    蕭沉玉頓時變了臉色。


    她,她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楚燦毫不意外,“此物兩者相克,你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上一世,這個蕭良娣就來提議在食譜上加一道菱角,她以為她是好心,錯信了她,結果菱角與豚肉相克,眾人紛紛上吐下瀉,她也因此被皇後指責。


    這一世,她輕易就能料理了蕭良娣。


    “賊心不死,虛以委蛇,你再想害我,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子妃。”


    蕭沉玉計劃失敗,很快換了臉色,辯駁道,“你實在是誤會我了,妾隻是好心提議,並不清楚豚肉跟菱角兩者相克呀!”


    “你是否清楚,已不重要。”


    楚燦語調舒暢,“如你所言,如你所見,我必定是太子殿下獨一無二的太子妃。”


    她說罷仰頭看了看天。


    重活一世,清掃了蕭良娣這個小人,再也沒有人能攔住她順利登上太子妃之位了。


    無邊權勢,近在眼前。


    “……”


    蕭沉玉心中一沉,


    她本想趁著中秋宴這最後一個機會,假借求和之名,陷害楚燦,不料竟被她識破。


    為求安然無恙的脫身,


    她隻能繼續裝模作樣,盡可能裝得像一點,“姐姐,你當然是獨一無二的太子妃,隻有你,才最和殿下相配,你才是最配站在太子殿下身邊的人啊!”


    楚燦愜意的眯起了眼眸,“這是自然。”


    她俯下身,嘴角一扯,“蕭良娣,你放心,我不會處罰你。因為,我要你就這麽眼睜睜的給我看著,我是如何登上太子妃之位的。”


    蕭沉玉一時不忿。


    差點裝不下去,


    她隻得忍耐,咬緊牙關,幾乎是從胸腔裏擠出來的幾個字,“是,太子妃……”


    ……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前夕。


    永樂台。


    距離正式開場,尚有半個時辰。


    楚燦換上了一身錦茜紅色繡鳳紋衣裙,上次尚衣局送來的那件太子妃服飾,她覺得晦氣,便讓人銷毀了,又命尚衣局重新做了這件新的送來。


    她戴上了那條皇後所賜的南珠項鏈,襯得她整個人更為華美尊貴。


    南珠代表著她太子妃的身份,


    今日這個場合戴上,最為合適。


    “主子,咱們已經全部查過了,一切如常。”惜玉謹慎說道。


    楚燦嗯了聲,自我肯定的鬆了口氣。


    “接下來,隨我去請殿下。”


    惜玉哎了聲扶住她的手腕,主仆二人一同走下永樂台,


    正當其時,


    一個眼生的小侍女低著頭,手裏端著盆水,猝不及防的疾步衝撞了過來,


    “啊!”


    這一下,水全灑在了楚燦的衣擺處。


    “好大膽的奴婢!”


    惜玉橫眉豎眼,“你沒長眼嗎?竟敢衝撞太子妃,還不快滾下去領板子!”


    “奴婢知錯,奴婢不敢!”小侍女慌張的跪下,連連叩頭。


    “奴婢隻顧著低頭走路了,太子妃息怒!”


    楚燦眉頭皺緊,“真是晦氣。”


    “快滾!”


    “太子妃息怒!奴婢這就滾去領罰……”


    惜玉趕忙俯身看了看,隻有衣擺濕透了,並無別處異樣。


    “主子,咱們還是先去永樂台偏殿換下衣服,那裏有爐火,應當不消一刻鍾就可以烘幹了。”


    楚燦聲音發悶,“快些去吧。”


    永樂台偏殿,


    一架繪著美人圖的屏風擋住門口,楚燦脫下了華衣,南珠項鏈也隻得暫時取下。


    惜玉拿著衣服對準爐火烘幹。


    那條南珠項鏈,隨手搭在了門口前的屏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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