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


    養心殿。


    柳聿臣呈秉,“啟稟陛下,微臣獨審罪囚二十三人,受刑死去十五人,餘下八人,口供一致。他們皆是由北淵入境的暗探,且有南漠餘孽接應,互相勾結,圖謀不軌。”


    寧玄禮批閱奏章,眼底沒有一絲波瀾,淡淡的嗯了聲。


    “果真如此。”


    南漠餘孽早該徹底清除。


    北淵螳臂當車,更是該殺。


    他雲淡風輕的語氣,“柳卿,你做得不錯。”


    柳聿臣躬身,“臣不敢居功,臣已按陛下吩咐,嚴格把控,此樁秘事無人知曉。不知這餘下八名罪囚,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寧玄禮禦筆一勾,語調格外平淡,“殺。”


    “微臣遵旨。”


    ……


    未央宮。


    沈青拂還在看書,近來總感覺身上疲乏,懶懶的什麽都不想做。


    裴霜意安靜候在一旁。


    不時遞上一杯熱茶,或是呈上幾碟糕點,娘娘改了胃口,最近總是喜歡吃點山楂糕。


    他不敢抬頭看她,始終低著頭。


    她身上總是有淡淡的鮮花香味,清新怡人,他總覺得那四個貼身侍女都不及他伺候得貼心。


    “娘娘,內務府梁總管送來未央宮的月例了。”


    侍琴進來稟告,“奴婢瞧著份量不少呢。”


    沈青拂的視線隻在書上,“嗯,讓他進來吧。”


    梁總管弓著身子進來。


    一臉諂媚,賠笑道,“奴才給昭宸貴妃請安,貴妃吉祥。”


    “起來吧。”


    “謝娘娘!”


    他趕忙吩咐後頭跟著的小太監們,“還不趕緊將未央宮的月例都拿進來!”


    許多小太監端著不少份例。


    除了每個月的月俸,還有蔬果茶點,衣服珠釵,陳設擺件,各類藥材,香丸珠粉。


    梁公公殷切笑道,“娘娘,按照您的位分,每個月的月例銀子是三千兩,咱們內務府額外孝敬未央宮一千兩,這個月攏共是四千兩,請娘娘笑納。”


    沈青拂手中的書扔到一旁。


    她的視線終於落在對方身上,雖然平靜無波,但就這麽一言不發的低覷著,也足以叫人自亂陣腳。


    梁總管臉上的肉都跟著顫了一下。


    他緩了一會,才殷切的笑著問道,“娘娘,奴才哪裏做得不對嗎。”


    沈青拂不說話,淡淡的遞給裴霜意一個眼神。


    裴霜意心領神會,“梁公公,你把咱們娘娘當什麽人了。”


    梁總管冷汗直冒。


    尷尬一笑,“瞧這話說的,如今陛下的後宮,娘娘可是第一人,咱家當然把娘娘當主子了。”


    裴霜意微笑,“梁總管,主子沒發話,你豈敢自作主張。”


    梁總管沉默著抿了一下嘴。


    他難道拍馬屁還拍出錯來了嗎?


    天下間竟有這樣的道理。


    他哎喲了聲,“都是奴才的錯,奴才沒做到娘娘心坎裏。”


    “國有國法,宮有宮規。”


    沈青拂輕描淡寫的開口,“後妃嬪禦,每個人都要遵守規則,月俸份例,不可超過位分所定,你拿多餘的銀子送來未央宮,是想說本宮倚仗陛下恩寵,就視宮規如無物麽?”


    梁總管猛然一僵。


    趕緊磕頭請罪,“奴才絕不是這個意思啊,娘娘誤會奴才了!奴才有罪!”


    “不要自作聰明。”


    她語調淡然,“梁總管,說得越多,做得越多,錯得也就越多。你明白嗎?”


    梁總管不知不覺額頭上的汗已滑落。


    “奴才明白!多謝娘娘提點!”


    他趕忙讓人再將那多出來的月例銀子撤下去,賠笑,“娘娘,今日的事,都是奴才考慮不周,奴才日後絕不擅自做主,還請娘娘息怒。”


    沈青拂紅唇略掀起一個淺淡的弧度,視線一掃。


    “本宮看起來像生氣了麽?”


    裴霜意笑著迴答,“娘娘向來大度寬容,才不會生氣呢。”


    他轉而瞥了一眼。


    “梁總管,你先下去吧。”


    “哎,奴才告退。”


    梁總管心有餘悸的抹了把汗,趕忙帶著內務府的人盡皆退下。


    外人都退了出去。


    沈青拂吩咐道,“霜意,你親自去趟太醫院,請秦太醫過來,要他單獨從小路走,不要帶上隨從。”


    裴霜意微訝,“娘娘身子不舒坦嗎?”


    沈青拂隻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迴答。


    他很快應下,“奴才一時多嘴了,失了本分,奴才這就去太醫院。”


    裴霜意將秦太醫請了來。


    秦太醫跪在貴妃榻前,隔著一層錦帕,給昭宸貴妃請脈。


    須臾過後。


    秦太醫恭賀道,“啟稟昭宸貴妃,娘娘您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正是有喜的滑脈啊!微臣恭喜娘娘,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果然……


    沈青拂心裏波瀾不驚。


    眼底很快漾出喜悅的淚花,紅唇一顫,“真的嗎,太好了,本宮還以為上次失子後,便不足以保養皇嗣……實在是上天眷顧。”


    裴霜意喜上眉梢,“恭喜娘娘!”


    秦太醫連連點頭,“娘娘確實是喜脈啊,娘娘不必憂慮,您年輕體健,自然會為陛下再懷龍裔。”


    侍琴幾人大喜過望。


    激動的抹淚,“太好了,娘娘有喜了!”


    侍琴趕忙上前打賞秦太醫,好生送了太醫出去。


    “娘娘,咱們趕快告訴陛下吧!”


    “是啊娘娘,此等喜事,陛下自然要頭一個知道才是!”


    “不著急。”


    沈青拂淡淡一笑,“陛下國務繁重,該讓他知道的時候,他自會知曉。”


    沒必要這麽快告訴他。


    等到他察覺了,他就會知道,她其實一點也不信任他。


    ……


    禦花園。


    春來乍暖,春花盛開。


    禦花園的花不同別處,此地繁花皆是珍稀品種,比如迎春多見金黃色,禦花園的迎春卻是極為罕見的粉色,花朵也比尋常迎春更大而漂亮一些。


    除了迎春,


    更有朱砂紅一樣的長壽花,白得像雪一樣的仙客來……


    蕭昭儀搖著手裏的團扇,欣賞美景。


    扶桑跟在她後頭,“娘娘,您瞧,禦花園真是風景如畫。”


    “誰說不是呢。”


    蕭昭儀頗有幾分心曠神怡,她今日穿了一件玫紅色繡鶴紋錦袍,還有一層披帛如霞般曳地而過,她本就嬌豔的美貌,在這春花爛漫的景色裏,更顯得格外出眾。


    她手執團扇拍了一下仙客來的花瓣。


    “此花美甚,扶桑,你來摘下幾支,一並帶迴宮裏。”


    “娘娘……”


    扶桑哽了一下,“這,恐怕不妥,禦花園的花是不容攀折的,娘娘您既然喜歡仙客來,奴婢還是叫花房給送到咱們春意宮吧。”


    “那怎麽行。”


    蕭沉玉皺眉,“花房的花,都是些尋常的,哪裏比得上禦花園的。”


    扶桑規勸道,“可是宮規如此啊,娘娘。”


    蕭沉玉臉色一沉,不悅。


    什麽宮規,德妃都已經降位成充媛了,她如今才是昭宸貴妃底下第一人,禦花園的奴才們誰敢議論半句!


    她果斷伸出手去。


    “哼,本宮今日便要折去這些花,看有誰敢置喙!”


    扶桑還想說些什麽,


    隻聽背後傳來一聲女子平靜的話音,“蕭昭儀,不可如此。”


    蕭沉玉眉頭皺緊,看向來人。


    她旋即冷笑,“哦,本宮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謝貴嬪。”


    謝瑾瑜從廊上走下來。


    她身後還跟著秋容跟秋顏兩位侍女。


    她行禮道,“見過蕭昭儀。”


    蕭沉玉難掩得意。


    謝貴嬪就算再協理六宮,也比不上她的位分,見了她一樣要行禮。


    “免禮。”


    謝瑾瑜平靜道,“臣妾方才見到,蕭昭儀似乎打算攀折禦花,故而阻止姐姐。”


    蕭沉玉嗬了聲。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本宮不想辜負春花,縱是折了,有何不可?”


    “禦花不可攀折,此乃宮規。”


    謝瑾瑜不卑不亢道,“姐姐實在不宜攀折,好在姐姐還沒有折去,沒有釀成過錯。”


    “過錯?什麽過錯!”


    蕭沉玉冷笑道,“如此說來,倘若本宮方才折了禦花,謝貴嬪便要以宮規處置本宮嗎?”


    謝瑾瑜當下沒有說話。


    她是知道蕭昭儀的性子的,剛烈如火,還時不時愛耍點陰招。


    可她眼下協理六宮,自然也不可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而且,陛下似乎……


    也是更喜歡能將宮務料理妥當的人。


    她隻是沉默了一下,很快答道,“按照宮規,若有攀折禦花者,罰俸一月。”


    蕭沉玉愕然的瞪了瞪她。


    她竟真的敢!


    她美麗的麵容因氣悶而容色難看,“好啊,謝貴嬪不愧是協理六宮之人,你以為你陪著昭宸貴妃去了一趟長公主府,得了她的推舉,就能耀武揚威,拿著雞毛當令箭了是嗎?!”


    謝貴嬪身後那兩個侍女。


    一人手中端著青玉碗碟,一人手中端著金鑲玉的長箸。


    擺明了是為陛下的萬壽節宴備下的。


    蕭沉玉收迴視線,怒火難消,“謝貴嬪一個大忙人,也能有閑情雅致來此置喙本宮!”


    “姐姐誤會了。”


    謝瑾瑜淡淡道,“臣妾所言,隻是為了姐姐考慮,姐姐也不想在陛下心中,落下一個不知進退,漠視宮規的名聲吧。”


    “你!”


    蕭沉玉一時氣結。


    手中狠狠攥緊,指甲陷入了手心,她勉強壓下怒火,“謝貴嬪,你很好!”


    “多謝姐姐誇獎。”


    謝瑾瑜旋即轉身,走到一半,又迴過身來,“忘了提醒蕭昭儀,你身上所穿服飾繡了鶴紋,鶴紋圖樣隻有妃位以上才能使用,姐姐還是按昭儀位分,用相符的錦雁紋樣為好。”


    蕭沉玉臉色頓時更為難看。


    謝貴嬪已經帶著侍女離開了。


    她不禁憤恨的跺了跺腳,“當真可惡!”


    不遠處的白昭容看了一出好戲,嘲諷的笑著走了出來。


    “昭儀姐姐,生這麽大的氣呀。”


    白昭容向來喜歡看熱鬧,“人家協理六宮呢,你倒好,專門往人那兒送把柄,嗬嗬,好在你沒有真的被罰,還不趕緊自己偷著樂。”


    “哼,你敢來看本宮的笑話。”


    蕭沉玉艱難的恢複鎮定,“本宮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放心。”


    白昭容不以為然的笑了一下。


    “妹妹怎麽敢來看昭儀的笑話呀,謝貴嬪如今正得勢呢,妹妹隻不過是好意,提醒一下姐姐,免得姐姐以卵擊石,自取其辱。”


    “你……胡說!”


    蕭沉玉臉色變了幾變,“你給本宮退下!”


    白雅然盈盈施禮,“臣妾告退。”


    她說罷帶著侍女芷蘭,步伐輕快的便離去了,恍惚間還能聽見她的笑聲。


    蕭昭儀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扶桑擔憂,“娘娘……”


    “哼,迴宮!”蕭沉玉錦袍一甩,步調匆匆的離開禦花園。


    春意宮。


    因她是昭儀位分,父親又仰仗祖父輩的功勳,做了參知政事,家世頗高。所以內務府送來的陳設擺件一應都是最好的。


    蕭沉玉一把摔下一隻青花瓷。


    漂亮的白底青花,碎得四分五裂。


    “父親在前朝,不知多少人要給他麵子,謝貴嬪仗著自己出身王府,又有協理六宮之權,竟然半點麵子都不給本宮!可惡至極!”


    扶桑一邊撿拾碎片,


    一邊勸道,“娘娘莫生氣,謝貴嬪位分終究在您之下,她見了您的麵,不一樣要行禮嗎。”


    “是啊!她不過就是仗著有昭宸貴妃給她撐腰!”


    蕭沉玉心中陡然有一絲後悔。


    若是當日,她跟著昭宸貴妃一塊去長公主府施粥放糧,今日這協理六宮之權,豈會是謝貴嬪的!


    “要不是謝氏,本宮今日怎麽會被白昭容那個傻子嘲笑!”


    扶桑哽住,不知道往下該怎麽勸。


    “白昭容那個樣子,您也知道的,她一直都是那樣……”


    蕭沉玉臉色怎麽也緩和不過來。


    歸根結底,都是謝貴嬪狐假虎威!


    她即刻的吩咐道,“扶桑,去,把蕭太醫請過來!”


    “……是,娘娘。”


    ……


    一月過後,萬壽節。


    這是陛下登基後的第一個萬壽節,除了眾妃,百官皆在。


    太後與聖上坐於主位。


    往下是昭宸貴妃,蕭昭儀,白昭容,謝貴嬪,顧婕妤,杜婕妤。


    婕妤以下位分不得入宴。


    除了禁足的楚充媛,隻有蕭昭儀的位置,一直空著。


    沈青拂目光悠然欣賞著歌舞雅樂,抬起袖口掩住唇角,飲下一口酸梅湯。


    難得有這麽悠閑的時候。


    隻是今夜,似乎注定不會平靜。


    百官聚於底下,一同慶賀,“恭祝陛下福澤永年,萬歲萬歲萬萬歲——”


    寧玄禮舉杯與眾人共飲。


    “眾卿同飲。”


    “謝陛下——”


    幾輪觥籌交錯之下。


    靖國公默默看了眼一眾嬪妃,距離陛下最近的位置,顯然隻有阿拂一人,他頓時深感欣慰。


    昭宸貴妃的位置,


    可不是人人都能當得。


    如果誰再敢打阿拂的主意,他不介意先下手為強,在前朝直接解決。


    靖國公思及此,眸色一沉。


    未多時。


    蕭昭儀哭哭啼啼的跑進來,“陛下,陛下要為臣妾做主啊!”


    寧玄禮神色未動,“何事。”


    太後一下擰緊了眉頭。


    萬壽節這麽重要的日子,豈能妄生事端。


    果然百官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蕭參知也很驚訝,但很快平靜下來,以沉玉的性子,她應是自有打算。


    太後當即沉聲道,“蕭昭儀,陛下壽宴你遲來便也罷了,竟還如此失態,無論你有何事,先去偏殿等候。”


    蕭昭儀咬著唇起身,“臣妾明白。”


    她隻得退下,與侍女扶桑一同進了太和殿偏殿。


    杜婕妤若有所思。


    顧婕妤謹慎的看了眼四周,


    今夜嬪妃不過是這幾人,蕭昭儀怕不是為了針對誰而來。


    太後安撫眾人,“諸位卿家,不必拘束。”


    百官隨即又恭賀一番太後。


    很快蕭昭儀的風波便被壓了下去。


    眾人開始獻寶。


    禮部尚書送了一副畫聖墨寶,工部侍郎呈上一對景泰藍花瓶,兵部尚書呈送了一盞雙魚昭瑞的擺件……


    這些都是萬壽節的賀禮。


    寧玄禮卻始終乏味的略微點頭,顯然不甚有興致。


    他漫不經心的摩挲著手裏的一柄折扇。


    折扇的尾部還有一隻紅魚玉佩。


    紅魚在他略帶薄繭的手指之間,來迴穿梭,好似遊動一般。


    “好,朕甚喜。”


    百官送完壽禮,隻得到陛下這一句不鹹不淡的話。


    雖然嘴上說著甚喜,


    眾人卻根本聽不出來陛下有何喜悅之意,但他們也習慣了。


    繼續推杯把盞,觥籌交錯。


    寧玄禮視線下移,隻見她又端起一杯酸梅湯,小口小口的啜飲,喝了個幹淨。


    食案上放著這麽多的佳肴,


    她卻幾乎沒動。


    就連她平日愛吃的熏烤鯧魚肉,都沒怎麽入口。


    寧玄禮心中一動。


    跟著起身,語調平淡,“朕要更衣,眾卿隨意。”


    “恭送陛下——”


    他隻留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沈青拂聲色未動。


    待過片刻之後,


    她才起身向太後行禮,“啟稟太後,臣妾胸口略悶,想去外殿透口氣。”


    太後頷首,“去吧,小心身子。”


    她提前看過太醫院的記錄,昭宸貴妃這是有孕了,隻是她也沒有告訴皇帝,還是待過三月後胎像穩定了,再告訴皇帝不遲。


    太和殿外。


    陛下的禦駕停在一旁,跟著一眾太監跟侍衛守在那裏。


    寧玄禮長身而立,靜候她許久。


    沈青拂款款而來,施禮,“參見陛下。”


    他慎重又小心翼翼的扶起她來,隨即讓所有人退下,“阿拂,你近來可是胃口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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