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結束的時候,鍾老爺終於醒來了,他在鬼門關前左一圈右一圈的徘徊,終究還是沒進去。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隻有白師爺一人。


    鍾老爺的胳膊、腿還有身體,已經像秋天的枝葉全都枯萎了。他環顧屋子中,極度的厭煩和鬱悶,不知道為什麽連死的資格都沒有,一次次被拉著扯著拽著活過來。


    白師爺告訴鍾天酬他昏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鍾留夷已經去世。鍾天酬似乎在床上著了一個霹靂,他枯死的四肢都為之震顫,但他很快冷靜下來了;


    因為外麵傳說心兒來了。


    鍾天酬看見女兒,心想縱然有天誅地滅的報應也都他一人承擔,隻求心兒能安穩度過一生,他死後才有顏麵去見梓玉。


    他灰敗的眼睛渴求地看著心兒,迫切地想聽她說些什麽,即便隻是稱唿一句父親也值得了。


    “你真覺得這樣做,死了的呂姨娘會心安麽?”


    鍾天酬的臉努力全部轉向心兒,五官牽扯的有些扭曲,他顫聲問:”心兒,她是你母親,為何你要這樣稱唿她。”


    “我隻有一個母親,不知自己有其他母親。”


    “怪我,當初我為了保下你,瞞了你十幾年,現在是時候該告訴你了。”


    白師爺臉色越來越難堪,向前幾步附在鍾老爺耳邊:“郡主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情,長公主身邊的宋嬤嬤,她不是死了麽,她兒子突然拿著長公主的金牌來找郡主。之後,郡主來找,小的便也將當年老爺您那樣做的前因後果都告知了郡主。”


    鍾天酬心中略微一沉,複看向女兒:“你既已知曉,為何還認仇家為母,你的母親是梓玉,不是皇家的人。”


    心兒緩緩道:“我知父親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可我自出生沒有得到過父親您的陪伴,唯有長公主竭盡全力嗬護我成長,她把她的愛都給了我,我卻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欺騙了她的感情,我如何能原諒自己,坦然接受這份錯愛。”


    心兒的語氣聲漸漸憤慨:“你恨她,所以欺騙她,你讓她們母女不但骨肉分離,還互相折磨傷害,父親……您這樣殘忍……您可知你其實同時傷害了三個人,你讓我成了害死母親和琉兒的間接兇手,你讓我成了千古罪人,我也會為此遭到報應。”


    鍾天酬渾身都冷的顫抖,他被質問的無地自容,絕望如泰山壓頂般壓住他,似乎天已經塌了。


    這麽多年我活著為了什麽,自從梓玉死後,他早就生無可戀,唯獨支撐他活下來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保全他和梓玉的女兒。


    可現在~


    她竟然,說我將她的人生全毀了。


    心兒說完便一刻也不想待了,她快步走到門口:”我會嫁給翁征明。”


    白師爺聞言上前勸阻:“郡主,那翁知府的義父金世道,和老爺是世仇,您不能嫁給他。那知府衙門是龍潭虎穴之地,您難道忘了鍾留夷小姐死的多慘。”


    “你們讓鍾留夷嫁給他可曾有想過龍潭虎穴,可能這就是我的報應,我也會那樣受折磨而死了。”


    白師爺還想要勸說,心兒已經頭也不迴的走了。


    鍾天酬看著女兒離開的背影,視線中的畫麵突然變的猩紅一片……


    心兒剛迴到房間,便聽見一聲微弱的啼哭,她立即跑過去,床上有個小小的嬰孩已經醒來,正在朝著她揮舞著兩隻小手。


    正是那個被公山羊扔進水缸的孩子,她被紫兒救了上來,也是命不該絕。原本奄奄一息的孩子,卻因掉了一迴水缸而有了活的跡象,紫兒將她撈出後,發現孩子的唿吸聲變大還變急促了,想是掉進水中激發了她求生的意識,所以她拚命想要活下來。


    紫兒將孩子托付給了心兒,她將琉兒嫁去知府衙門裏的遭遇都告訴了心兒。


    小姐嫁給翁征明之後,除了新婚那一夜,兩人幾乎沒有見過麵。本來互不幹擾也還過的下去,誰知翁征明的義父,那個金世道為了逼迫小姐奪鍾家的財政大權,而使了不少手段折磨她。金世道還是個三教九流,什麽下三濫的手段都能使出來……小姐的孩子也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


    這些事情翁知府從不過問,他每日從衙門迴來就在自己的書房裏,無論外麵有什麽動靜他都不會出來。有幾次小姐向他求助,他也都是無動於衷,任由他的義父迫害小姐。


    後來小姐逃出知府,迴了鍾府。


    她安排人將鍾府保護起來,還將鍾老爺送去了鳳凰關,當時便是打算背水一戰了,然而小姐已經有了身孕,孩子懷的不好,她每日都十分辛苦,直至……後來……


    心兒低頭默然:後來,翁征明靠著自己寫的訴狀,將懷著身孕的琉兒關入監牢,導致她最後難產而死。


    心兒後悔莫及,不光是她聽信了翁征明的謊話,還因自己一直嫉恨琉兒姐姐和公山羊的感情。


    紫兒告訴她萬不可嫁入知府,那裏就是妖魔鬼怪窩,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心兒沒有答應她,她將紫兒安置迴了她的老家,給了她些錢還有田地,她迴去也有謀生的來源,下半輩子不愁了。


    之後的日子,心兒將對琉兒的愧疚全彌補在這個孩子身上。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況且她已經活了下來,未嚐不是琉兒生命的延續。


    心兒給她起名鍾靈,鍾靈毓秀的意思,她希望鍾靈將來長大,別再困在這四方的宅院中,能做個遨遊天地自由自在的人。


    關於她母親的事,心兒也隻會告訴她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不會再讓小鍾靈再背負上代人的仇恨。


    這段時間,翁征明常來鍾府看心兒,他見心兒總是鬱鬱寡歡不說話,就講些公堂上的案件給她聽,再不然說些書裏的雜文意趣給她解悶。


    這日兩人都坐著不說話,心兒哄著小鍾靈睡著後,就坐在那裏拿起一本書看。


    過了好久,翁征明抬頭看她,隻見攤在她膝上的那本書,未曾翻動過一頁;


    翁征明放下書,柔聲道:“我給你講個範進中舉的故事,比你看那書有趣,心兒想聽嗎?”


    今日他是來商議婚事的,他已經等的太久了,他本想等著心兒真正願意的那一日,可現在他有些心急了。


    心兒呆坐著不動,她好似在和翁說話,眼睛卻又不看他;


    “征明哥哥,你有沒有害過我母親?”


    翁聞言一愣:“心兒,長公主並非你的母親,你生母卻是被她害死。”


    膝上的書掉在地上,啪的一聲。


    “我母親是誰不用任何人告訴我,我自有判斷!我問你,是不是你將我母親殺害呂姨娘的證物交給鍾留夷,然後又告訴她我母親服用藥引的事。”


    “是,但我是知道她不是你母親才那樣做的。”


    心兒的眼睛忽然轉向他:“哦~原來你那麽早便已知曉真相。”


    翁征明自覺失言,臉色微變,他鎮定片刻,再抬首眼神變得不一樣;


    “所有人都下去!”


    丫鬟婆子聞言都退了出去,翁知府身邊的隨從將翠竹也逼出門外。


    心兒見他過來,便起身要走開;


    翁征明一把扯住她胳膊將她拉到身前,用雙臂緊緊將她鎖在懷中,心兒掙紮不開,用憤怒的眼神瞪他;


    翁征明清瘦的臉皮微微泛青,薄的好似見了骨,這二年他越發清冷,他眼眶微微發紅,淡淡溫存,神色動容,他不似公山羊那般豐神俊朗,而是眉清目秀的俊美。


    他用手捏起心兒的臉,強迫她麵對自己,在他快要靠近的時候,心兒狠狠別過了臉。


    翁征明將頭埋在懷中人的頸間,淡淡的香味和體溫,讓他幾乎克製不住心中的渴望,感覺到心兒的身體在輕輕發顫,終是心有不忍,鬆開了她。


    “我之前是做了很多錯事,但心兒,我對你的愛不曾有過一分一毫改變,你不該質疑我對你的真心,我把你看的比我性命還重要。”


    他祈求的語氣:“下月你生辰,我們便在那一日成婚,不許再拒絕我。”


    “不!”


    “為何??”翁征明大聲問;


    “我要等鍾靈長大一些,將她交與別人撫養,這樣我死了才能安心。”


    翁征明被她的話驚到:“你怎麽會死呢~心兒?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可也有你防不了的人,你的義父!他會殺我。他威脅過我,說要當著我父親的麵殺了我!”


    “你相信我,我絕不會讓他傷害你分毫。”


    “連征明哥哥你也不過是他複仇的踏腳石,你就是他的提線木偶,怎麽能保護得了我。”心兒萬分委屈地抹了一把淚,眼睛通紅噙滿淚水,真真一個我見猶憐,翁征明的心都化了。


    “征明哥哥,你若真為我好,不如就放我走,免得我受他折磨”。


    “……心兒,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什麽都沒有了。”翁征明痛苦道。


    心兒沉默聽完,忽然從自己背後抄起一把剪刀,絲毫不猶豫,便向著自己脖子刺。


    翁征明眼見來不及奪下,隻能用胳膊擋住她脖子,剪刀便深深刺進他胳膊;


    鮮血一注一注流在心兒胸前,膩的、熱的感覺。


    剪刀掉在地上,翁征明這才終於鬆開了她,心兒頹坐在地上,忽然仰起腦袋哭:“有你義父在,我是寧死都不願嫁你的,你若是再逼我就是要我死。”


    翁走後,心兒用滿是血的手抹了一把眼淚,臉上瞬間沒了表情。


    她換了衣裳,細細洗了手和臉便立刻去照看孩子了。


    晚上的時候,白師爺打通了外麵的守衛,進來見心兒;


    白師爺小聲告訴郡主,鍾老爺已經準備好了,要派人掩護她離開鍾陽。說完卻不見心兒有絲毫反應,白師爺以為郡主沒聽清,便要又說一遍。


    心兒卻冷冷開口:“我走不走不關他的事。”


    “郡主您何必同老爺置氣,他是您的父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他?他根本不是為了我,他是為了他自己。他若是真心愛呂姨娘就不會娶別人,他若是真想對我好,就應當自己照顧我,而不是讓我鳩占鵲巢去霸占別人的母親。”


    “郡主您別這麽想,老爺他……他已經譴責自己了,他現在日日懺悔夜不能眠,若您現在看見他的樣子,便知道他有多痛苦了。”


    心兒瞳孔一縮:“他痛苦嗎?起碼他還沒在十五歲的年紀就被父母的恩怨牽連,最後鬱鬱慘死。”


    說好的時間到了,外麵把守的人怕知府怪罪,進來請白師爺出去了。


    迴去後,鍾老爺聽了白師爺轉達的心兒的話沒有說什麽便讓他出去了。


    所有人出去後,鍾老爺躺在床上,他扯起自己胳膊、腿上像布袋一樣的鬆垮皮肉,使勁拉扯敲打自己,瘋狂的抓撓自己的渾身;


    直到血肉模糊,直到麵目全非……


    直到……


    他發現,連這樣的自殘也隻能是憑空想象,他被困在腐朽的皮囊裏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這才是最痛苦的,無止境的痛苦。


    鍾天酬盯著看床頭上掛著的兩個香包,一個上麵繡了辛夷花,一個上麵繡了留夷花,這兩種花都是呂姨娘喜歡的,所以鍾天酬才為女兒起了這兩個名字。


    這兩個香包都是鍾留夷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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