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在李嵇說完後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看賈璉的反應。


    “先生,我讀的書不多,四書也沒認全,你說的很好,”賈璉將身子往太師椅上一靠,樣子輕狂,“但我想我還是看過上皇的傳位詔書的,你說的內容,前半段取自傳位詔,對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上皇的詔書自然無錯,可我有個問題,上皇詔書中所指之奸黨,是義忠親王黨和忠獻親王黨,兩黨結黨營私,禍亂朝政,可這兩夥奸黨早在嘉祥三十一年和三十九年就被上皇下令鏟除了。


    你如今所指的奸黨不知是誰?”


    賈璉的話越往後語速越慢,以至於最後一句已是一字一字隔著念的。


    對麵老壯二人沒有想到賈璉會提這個問題,但賈璉隻給短暫的間隙,就繼續講了下去。


    “第二個問題,你後半句說陛下要革除宿弊。我問你,你來這裏代表的是誰,你自己?還是陛下?


    如果是前者,訴我直言,這次談話到此為止了。


    如果是後者,我想問,陛下的明旨詔書在哪裏?”


    第二個問題徹底殺死了話題,陸預能感受到虞山先生的麵龐變得僵硬,印象中雖然脾氣暴躁但待下溫和講理的虞山先生,此時的眼神已經要殺了賈璉。


    陸預麵對冰冷的空氣,覺得吸進肺裏是會患病。但賈璉的第三個問題接踵而至,


    “最後一個問題,你所說的宿弊指的是什麽?”


    賈璉三度開口時,陸預怕說完,就得兩散了,但意外地聽完,覺得這個問題居然是最正常的。


    但氣氛還是很緊張,李嵇完全沒有了進門時的和藹,沒有了慈祥老頭的模樣。


    最終是一陣狗吠打破了這一切,陸預聽到聲音時感覺很遠,不久後已經來到門口。


    外麵有人推開門,是洪暄,他穿著蓑衣,雨水劃過他粗獷的麵頰,賈璉的視線越過李嵇二人,看向洪暄,“什麽事?”


    洪暄沒有馬上迴答,而是和身後謝鱗的近衛一同走到他們麵前,趁他們關門的間隙,陸預看到了十餘條獵狗,是莊子上養的。


    洪暄掏出一個圓形銅牌遞給賈璉,在審視了屋子裏的情況後才開口,“是莊子外巡邏的在外頭抓到兩個人,狗聞到了他們的生人味道,狂叫,於是追上去,抓到後從身上搜出這個。”


    賈璉看了這個銅牌背麵上麵刻的銘文,冷笑一聲,將牌子遞給身後謝鱗三人,傳了一圈又迴到賈璉手上。


    賈璉手裏不斷翻轉銅牌,“是內衛,這樣的大雨天也是辛苦他們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嵇,最後轉過頭問洪暄,“莊東頭鐵匠鋪的爐子還在燒嗎?”


    “迴爺的話,爐子一天到晚都燒著呢。”


    “那就送這兩個可憐人去暖暖身子吧。”語言中滿是憐惜,說完將銅牌扔迴給洪暄。


    洪暄應了,帶著人出去。


    “所以,先生,你沒發現內衛跟在你們後麵?”


    李嵇沒有迴答,賈璉隻得聳了聳肩,表示此事揭過,繼續剛才的話題。


    “這次欲施行之新政,旨在扭轉國庫因多年財稅不足、支出不節導致的大量虧空,改革稅製、輕徭薄賦、與民休養生息是我們這些天下間仁人誌士的共同願望,也是天下百姓的願望,要一除二十年怠政所帶來的積弊,阻止這件事的人就是奸黨。”迴話的是李嵇的兒子,他替他父親打破了沉默。


    他沒有直接迴答賈璉的問題,賈璉問奸黨是誰,他迴答阻攔新政的是奸黨;問李嵇代表的誰,他迴代表天下間的仁人誌士;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他迴的具體些,改革稅製。


    這樣的迴答讓賈璉很不爽,不看這個中年壯漢,問李嵇,“是這樣嗎,先生。這就是你的迴答?”


    “小兒的話雖粗,卻在理。”李嵇生冷地迴了,賈璉的問題他是不能答的,兒子委婉地講,他是認同的。


    “虞公意欲施行新政,當然是好事,我們支持。可所謂新政,自古有之。我有疑惑,請虞公解吾惑。”賈璉繼續表示自己有問題,需要李嵇解答。


    李嵇從方才已經意識到賈璉的態度冷淡,若是以前自然不屑一顧,可如今有求於人,對這場對話不由得變得認真起來,見他又問,即使是難答,也隻能點頭表示願意解答。


    “西漢桓寬著鹽鐵論,記錄了昭帝初年間賢良文學同時任禦史大夫桑弘羊關於是否廢除鹽鐵酒榷官營、輸均平準的鹽鐵會議。


    我讀之,有所得,今日請先生答釋。


    首先,賢良文學在地方雖有名望,但禦史大夫桑弘羊終武帝一朝位高權重,二者處一室而辯,或可說為公心,但桑弘羊親自下場禮辯諸士人,於其身份不符,結合之後霍光誅殺桑弘羊,僅廢酒榷,是所以去人留政。


    吾以為所謂大夫與賢良坐而論道,其實是昭帝一朝禦史大夫同大將軍兩黨之爭的前奏,先生是否認同。”


    李嵇沒有急著迴答,而是問還有沒有問題,如果有不如一起提出來,他一同解答,他倒要看看這個年輕人想問到什麽地步。


    賈璉一笑,繼續問。


    “所謂去人留政,人為武帝之人,政為武帝之政。武帝輪台詔中先講,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複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後言: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


    可見武帝晚年已對國政有悔改之意,昭帝與大將軍霍光意欲改革,輕徭薄賦,與民休養生息,是對武帝意誌的正確繼承,是謂大義。


    而田千秋、桑弘羊等不解帝意,不識時務,阻攔改革,於是被大義在手,在朝有昭帝支持、在野有士人響應的霍光幹掉,所以後有昭宣之治,漢朝之盛。


    今日先生欲行新政,我問先生,你的大義在哪裏?


    我先前問你,你們代表誰,就是在問在朝可有陛下支持,在野不知又有那些士人支持。


    可你們顧左右而言他,沒有明確的答複,這叫我們如何放心與你們合作,要知道曆來改革都是敗者必死,江河流血,全家把腦袋押上的買賣。


    我們這些人世傳富貴,累世官宦,積家千人,若是一朝不慎,便是闔族覆滅的下場,愧對泉下列祖列宗。


    擔著這麽大的風險,我們不得不慎重,我們可不是你們這些人口單薄的書香門第可比的。


    所以要合作,就必須把這些問題講清楚,不然?出了這個門,我就告你們謀反,正好那兩個內衛可以用一用。”


    賈璉將李嵇逼到了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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