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鶴倫雖問的韓恪,但顧岑腦海中卻翻過許多思考,而謝鱗則迴想起賈璉信中的內容。


    賈璉認為的世界是這樣的。


    理學家強調的“存天理,滅人欲”,就是絕對的公私,理學家想象中的理想世界是二元對立的靜態平衡,而經世學派的四位大家都講公私統一,將私納入公的範疇,是公私相濟的功能主義。


    二者理論上的不同演變為在經濟上的觀點就是重農抑商和工商皆本。


    朱夫子在他的《勸農文》要求“禁約販米出境”,主張通過國家調控抑製豪強之私,保護小農經濟,將商業視為逐末,追求“不患寡而患不均”,抑製了社會的發展動力。


    梨州先生評價為“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認為應該恢複市場的自發秩序,批判鹽鐵專營,認為它是偽公。顧氏先輩亭林先生倡導鈔法論,改革貨幣製度,主張利用商業流通“通天下之利”。商業發展代表生產要素的流動,將商納入本的範疇,就是在追求社會發展的活力。


    朱夫子要的國家調控壓製豪強不是不好,隻是這個豪強的定義極為模糊。鹽鐵論裏的豪強是地方上具備強大經濟實力、社會影響力、政治勢力的富商大賈、豪紳權貴。


    而自北宋的張載、程頤提出宗法思想以來,朱熹又依靠前賢的思想主張重建宗族製度以強化基層治理,除強調基本的禮法以外,朱熹改良呂大鈞的《呂氏鄉約》,強調“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通過鄉約組織實現鄉村自治,同時創建社學也就是基層學校,促使理學理念深入鄉村。


    朱熹的理解中宗族鄉約是天理在人間的具象化體現,宗族製度既能維護家族之私,又能服務於社會之公。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既從屬於宗族,又歸屬於鄉約,在親緣、地理兩個層麵搭建了極為牢固而強大的人身依附關係。


    在這樣的情形下,商業發展所帶來的社會流動對人身依附關係的摧毀是極為明顯的,或者說工商業的發展會摧毀這套治理體係。


    而士紳對這套體係的依賴是有原因的。


    首先有一個問題,鄉村百姓作為個體為什麽會傾向於這套鄉村治理體係?


    原因很簡單,這是一個家天下的社會,天下最大的私來自皇帝。如果沒有這套體係,在宋以前的百姓除開那些世家大族,受到壓迫的最大來源是朝廷官府,在宋之後世家消散,百姓直麵朝廷的剝削,不像之前可以依附世家豪強來躲避這些。


    宋以來思想家們提倡的宗族製度,就是在提供、搭建一個小的私天下。


    什麽是大家?什麽是小家?


    大家代表大的剝削,小家代表小的剝削。作為窮苦百姓沒有知識,隻會依靠天時耕種生活,你是相信皇帝派來的官吏,還是離你家不過幾百米遠的鄰居?


    是個人都會選擇後者,皇帝的奴仆可不在乎你是誰,而鄰居至少還照顧自己的臉麵。


    北宋文彥博的與士大夫治天下,就是因為士大夫通過這樣的鄉村治理體係在地方獲得了支持,他們可以動員鄉村勞動力鬧事,必要情形下同官軍對抗。


    朱熹的禮法製度本質上是通過這套倫理體係取得互信,比起家天下的天下私法,這套東西對於百姓而言博弈成本更低。


    從博弈角度講,就是百姓覺得同朝廷博弈成本太高,而同家鄉的士紳們博弈代價小些。


    本質是互信的成本問題。


    與此相搭配的是社倉(義倉)製度。朱熹在任福建崇安縣尉時首創社倉製度,由政府或鄉紳提供初始糧本,豐年時以低息(通常為20%)借貸給農民,災年則減免利息或無償賑濟。而社倉的管理則交由民間自主,社倉由鄉民推選“社首”“保正”管理,避免官府直接幹預,強調“民自為政”。


    社倉好不好?


    初衷是好的,都是叫人給辦壞的,某句話是這樣說的不?


    借貸這個玩意,本質目的就是掏空你的家業,至於是三年還是三十年,因時而移。


    通過這套義倉賑濟製度,士紳披著仁慈的皮,做著侵吞他人土地的惡劣行徑,但是又通過義田的形式規避自己家業不斷擴大的事實,讓官府想收稅都不好意思,不然你就是侵占百姓災年的救濟糧,是不仁。


    俞鶴倫方才提義倉就是在警告士人,撕破臉,誰都不好看。


    而為什麽明末的士人特別是經世學派的人反對理學呢?


    在於另一個事實。明末士大夫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講,他們不在乎誰是皇帝,誰是百姓,就算皇帝是蠻夷,他們都認,百姓是草原上兒子娶母親、父親娶女兒、哥哥娶妹妹的野蠻人,他們也認,隻要皇帝和百姓認這套儒家普世製度就可以,他們還是他們就可以。


    這是難以接受的,對於自出生起就抱有樸素民族情感的人來說,這比把他殺了還難受。而明末抱有這樣思想的人很多,願意為此而死的人很多,可士大夫中很大一批人在理想和生命之間選擇了生命。在另一個時空有一批人既不敢殉道,又不願意放棄理想,於是做起了隱士,在道家的思想中求苟全。


    無論是哪種,都背叛了他們儒家思想中另一條極為關鍵的理論——華夷之辯。


    背叛了這一條,華夏這個玩意的先進性就破產了,那麽是個人就要問一個問題了,是什麽導致了華夏的落後?


    而建立在這一條理論之上的許多上層建築的存在就會遭到質疑。


    這個問題,賈璉沒有打算深入講下去,而是講起了另一個問題。


    為什麽經世學派的學問大家們開始講起農商皆本了,強調商業經濟的重要性了?


    因為當皇帝的家天下破滅之後,他們發現他們所搭建的小家對於野蠻人的入侵毫無辦法,一個小家、一個村落、一個鄉鎮、一個縣城所能調動起來的力量阻擋不了八旗軍隊的進攻。


    而理學家所強調的重農抑商及其相應政策,在地域上將中國切分成一個又一個以鄉村為單位的細小獨立空間,在失去皇帝為首的朝廷官府體係之後,在不同地域之間講基層宗法,鬼他媽信你,我姓李,你姓王,是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我都不認識你,互信都沒有,你有難我為啥要幫你。人的自私在此刻體現的淋漓盡致,理學教養下還有良知的士人無法相信存天理滅人欲,滅出個如此自私自利的士紳群體,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這意味著過去幾百年裏,儒家的人都在自己騙自己,他們為了自己的私而講大公,無恥之尤。


    儒家最推崇的道德在現實麵前就是個狗屎。


    在親緣、地域色彩無法團結民眾的時候,勢弱而還具備良知的年輕士人群體撿起了他們過去最嫌棄的利,以利誘之,通過商業發展帶來的流動性,搭建起不同地域之間的聯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重新搭建一套理論,來實現救天下。


    但是呢,嘴上直接談錢太low,於是開始改造理論,談商得先改私,改完私就得改公,改完公私,就得談談新的公私下製度是怎麽樣的,由於另一個時空下沒有實踐土壤,就變成了空想,不切實際的地方有很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比起1840年以後的那批滾犢子,他們的思辨反思能力和積極性勝了不止一個境界,至於是什麽原因就值得深思了。


    而經世學派的人對公私的定義改造,將私納入公,帶來了另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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