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父親提起,恩幼還不會記得,她小時候也和段淮敘有過交集。


    印象裏他眉眼比現在青澀,卻也顯冷,人削瘦卻也更不近人情,隻是少了當下男人三十而立的溫潤成熟,少了歲月磨出的幾分圓滑世故。


    第一次加他微信,好像就是不懂事的十二歲,快十年前。


    那是她快升初二,暑假隨大哥去到西北小鎮上小姨家探親。


    當時大哥還沒有完全浸潤商圈,正是人生事業迷茫之際,短暫彌途,前去小姨單位拜訪,也順便去附近學校做誌願者,求個心安。正逢父母出門,年幼的蘇恩幼就被大哥帶著一同出門。


    酷暑難耐,熱浪一般的大地,隻有樹上知了擾得人耳膜都要破裂。


    規整的家屬樓,炙熱的黃土地。


    一切環境陌生而又遼闊。


    大哥在單位辦事,恩幼自然也跟在後頭幫忙,去做誌願者。


    她年幼,平常做最多的事就是跟在食堂阿姨身後幫著端飯、收拾盤子。小時候比現在皮實,也沒注意那麽多,年紀輕輕的那個暑假曬得蠟黃,也完全沒有在江南嬌小姐的樣子,她也顧不上那些。


    也是一個午後臨時陪哥哥去外地辦事,可在辦公室打了個瞌睡醒來,卻完全沒找見哥哥身影。


    她直覺自己不該是和哥哥走丟了,於是遍處去找尋哥哥,從學校找到單位,又獨自一人跑到外麵在小鎮外,當時差點曬得中暑。


    年紀尚小的蘇恩幼也是被嚇壞,左右去望瞧不見來人。她無措站在原地,任西北的風吹枯她的唇,當時才記起其實她正確的做法應當是在原地等待哥哥來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走迷了路,結果人丟在半路連怎麽迴去也不知道。


    驚慌至極,遠遠地駛過來一輛吉普車。


    是軍校出來的。


    龐大的車架,堅實的底盤,噴了油漆的車身,要是平時的恩幼無論如何也不敢和坐這種車的人搭話的。


    可當時隱約認出車牌,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在吉普車還未減速前突然衝去攔下。


    也是此時,吉普車陡然急刹。


    司機探出車窗罵:“要不要命了,就這麽往上闖?!”


    司機是個暴脾氣,又知道車上載著的是要緊人物,更何況附近地段是車禍多發地,本來他們開車的就要小心謹慎再謹慎,這小姑娘還這麽不要命地闖上來,他出事不要緊,她要受什麽傷可怎麽辦。


    可第一句話剛出口,卻見小姑娘直接扒著車窗探頭進來,慌不擇言:“叔叔,您這是京牌照的車,可不可以拜托您送我去這個位置,家屬大院,我要去找我爸媽,到了會有人給你錢。”


    她灰頭土臉,沾灰的小手也遞進來一張帶地址的紙。


    司機看一眼上邊位置,愣住了,扭頭看後座上的人。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那地址,正是後邊這位老家的位置。


    段淮敘本撐著手肘坐後座上想事情,聞言也看去,先是看紙條上眼熟的地址,接著看車窗外的女孩。


    那時的恩幼來西北兩個月早曬得親媽也認不出,加之著急,當時紮著的高馬尾也散了一些,衣服臉上沾了灰,也沒什麽好形象。


    可段淮敘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蘇恩幼,那位蘇家小女兒,蘇笙安的妹妹。


    很巧,他前天剛與蘇笙安從一場飯局上散,就在這座城市。


    可今日,蘇笙安卻把妹妹丟在了這兒,也沒來護著。


    段淮敘和她少見,以往見麵也隻是過年偶爾。


    今日一見倒也是意外。


    12歲的小姑娘還沒長開,整個人幹黃幹黃的,可能是在這黃土上曬多了,瘦瘦巴巴。全然沒有小時候過年穿得像元寶一樣來他們家拜年,小嬌氣包的模樣。


    “蘇恩幼?”


    窗沿邊捏著紙片的小手一愣,接著蘇恩幼扒著車窗往裏探,去看後座上的人。


    蘇恩幼熱得直喘氣,汗如雨下,卻還是一眼看清後座人的真麵目。


    剛剛晃眼看過去隻知道是個很年輕的男性,這會兒見了也確實,後座上男人一身黑襯衣和西褲,很清瘦,麵如刀削,可那張臉很是俊秀。他右手手心盤著兩顆麥穗虎頭文玩核桃,眼眸淡淡睨著她,波瀾不驚。


    年輕之下又泛有成熟味,盯著人的時候能叫人心跳乍然抖一下。


    是他喊她。


    蘇恩幼承認,她當時被這男人處變不驚的眼神給看嚇了住。


    可大腦立馬去運轉,思考這人怎麽會知道她姓名。


    “你是哪位哥哥,怎麽知道我叫什麽。”


    段淮敘指腹抬起輕碰了下額邊,像是想這問題的迴答,答非所問:“你剛剛說的是怎麽迴事,你迷路了?還是被丟這了。”


    蘇恩幼說:“我跟著大哥來這裏辦事,哥哥說去辦個什麽東西讓我在原地等著,我也就睡了會,醒來就找不見人。就跑來這兒了。”


    段淮敘知道,蘇笙安最近來西北會舊人,辦舊事。有聽他講家裏把妹妹也交給他帶,可那位也不是能帶好孩子的。


    今天倒是鄰省有一場會議。


    可蘇笙安要是已經出發,現在發現把孩子丟了,那可是大事,隻怕這會兒都已經托人在找了。


    蘇恩幼說話時也不敢看他眼睛,隻拚命唿吸讓自己慢慢保持冷靜,段淮敘卻打量著她,看她身上的泥灰,還有右邊臉頰沾染的灰塵。她衣服也有些髒,應該是找哥哥時所致,小姑娘著急,卻也不管自己是什麽模樣,豆大的汗珠就這麽往外冒,頭發也快浸濕了卻不管分毫。


    她很淩亂,卻也有淩亂下的堅韌。


    片刻,段淮敘也說:“你哥迴頭估計要挨罰了,左右也是罰,你不如先跟我走,我送你迴家,迴頭再和你爸媽好好講。”


    蘇恩幼微微意外,也是為最後一句話。


    就見他去拿手機撥電話,好像是和他哥哥打電話,說著她的位置。電話那頭的人很著急,聽聞他可以順路把恩幼帶迴,也鬆下心,連連道謝。看他們男人聊天時,她也後知後覺記起眼前這個人的身份,隻是心中惴惴,不能確定。


    也是這句話她徹底認出來,那是段爺爺家三房的兒子,段淮敘。


    她很少見他,是因為聽大人說起他都是在國外,她很少有見到他的機會,哪怕是過年也隻是有兩年會遙遙碰見他一下,他和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人講話,譬如她哥哥,從不會多注意她。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而且,如今還長得這麽帥。


    也是如此,那天段淮敘就這麽載了她。


    西北迴江蘇,全程上千多公裏,段淮敘還是放下了手裏的事,繞路啟程的。等他送完這小姑娘以後再迴京,要比原定的時間晚整整一天。


    可段淮敘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也真做了迴好人。


    那段路,是他送她。


    車上,他問:“你是迴江蘇,還是迴大院。”


    剛剛那紙片隻是蘇恩幼臨時寫的地址,慌中隻寫小時爺爺在北京的住處,卻不知遇到熟人,如可以她當然是迴家。


    她說:“我想迴家。”


    段淮敘心中也有了想法,將司機導航的手機拿過,改了地址。


    本來他是迴京,但現在多了個任務送這小姑娘迴家,目的地更改為蘇區,路程直接多了上千公裏。等抵達北京時,他要比原定計劃遠整整一天。


    隻是這事他沒同蘇恩幼講。


    一個小女孩,他照顧好就行,沒必要什麽都說。


    蘇恩幼是累得不行了上車的,上去後便問:“哥哥,你這有沒有水,我渴。”


    段淮敘看她一眼,幹瘦幹瘦的小姑娘,頭發也紮了兩個馬尾,看著樸實又直率,確實是沒有印象裏那嬌氣樣子。


    他將一瓶礦泉水遞去。


    蘇恩幼確實渴了,拿起水便噸噸噸喝起來。可後知後覺怕自己形象不好,小姑娘偷偷看他一眼,接著扭過頭去,喝水也是小口小口的。


    段淮敘當時也觀察她,雖是千金出身,但蘇恩幼的作風並不嬌氣,很是率性,這和她蘇家嚴謹的家風有關。


    可能是發覺段淮敘在打量自己,蘇恩幼把水喝完了還有點不好意思地遞迴去,也說一句:“謝謝哥哥。”


    事實上,段家無女孩。


    出門在外,還確實沒什麽人喊過他哥哥。小姑娘這一聲聲的,倒是聽得人意外。


    段淮敘有輕微側眸,但隻是淡扯一下唇,不置可否。


    “你在江蘇上學?”


    蘇恩幼好好答了:“初一,明年馬上初二。”


    初二,這麽小。


    段淮敘心中想。


    “哥哥你呢?”蘇恩幼仔細迴想段爺爺家中那幾房的兒子,好像他的年齡不算大,但在她眼裏,當時的段淮敘已算得上是很年輕的大人了。


    “我比你大得多,就不用問了。”


    “哦。”蘇恩幼緊巴巴地捏著自己衣服,心裏對他印象還挺好的。隻是他這人好像話很少,她也沒什麽共同話題能和他聊的。


    後麵那段路,沒怎麽再講話。


    但蘇恩幼那段旅程還挺愉快。


    當時覺得困了,就在他座椅上窩著睡覺,小姑娘年紀小也不記事,覺得舒適也就倒頭就睡。身上有灰簡單去服務區擦了一下,想去洗手間或是想喝水,也就同他講,段淮敘就讓人準備。


    可清醒的時候,蘇恩幼也是忐忑萬分。偶爾會開口同他講兩句話,段淮敘性子淡卻也句句都答。


    蘇恩幼在座位上看道路風景時也偶爾會打量他。


    她不知道隻是幾年不見,這位哥哥怎麽會長得這麽帥。


    蘇恩幼是個顏控,這一點小時候就凸顯得極為明顯了。


    以至於後來真到家時是深夜,蘇恩幼早在車內酣然入夢,任誰來喊也不管用。


    爸媽喊她下車,可那輛吉普車坐得太舒服,她甚至不願下來,就要跟著五哥走,睡夢裏還說要跟五哥一起迴北京,這話說得她爸媽在人家麵前尷尬至極。


    再後來,好像也是段淮敘低頭輕聲哄著她,才把後座上的她給哄好了。


    迷迷糊糊間小孩心性上來,蘇恩幼攬著人脖子不放。


    段淮敘也沒有兇她或是拒了,所幸當時的他身高也是足有快一米九,寬肩窄腰,抱起一個瘦弱小孩還是可以的。


    在家門口,段淮敘好像也問過家長麵前鬧脾氣的她:“真要跟我迴北京?那我同意了。”


    蘇恩幼也就是說說氣話,看到後邊的爸媽,瞌睡完全清醒,又改口說不跟了,大家全都被她逗得笑。


    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


    而十年後,他也變得溫潤不少。


    要蘇恩幼說,十年前的她還是小孩子,講過的話哪能當真。


    小時候做的出糗事,現在光是提起蘇恩幼都要羞得麵紅耳赤。


    她說:“爸,你又打趣我,您也知道那是我十年前了,我當時就和他見了一麵,又不記得他是誰,小孩心性做出的事能算數嗎?”


    不說段淮敘記不記得,反正她不記得。


    頂多,也確實記得自己十二歲那年意外和哥哥走丟過。


    但路上那位哥哥的身影,於印象裏確實很淡了。


    不怪蘇恩幼記憶不好,後來她上了高中又讀大學,歲月裏要遇過多少新朋友,哪能記住他。


    更何況,那天夜晚和友人派對狂歡出來,雪夜裏驟遇剛下車的他,段淮敘看她的眼神亦沒有多麽熾熱,熟人相見分外冷淡,她自然也這樣了。


    蘇父點頭:“好,不能算數,可我要告訴你,當時人家可不是順路。他當時剛迴國,是辦完事準備迴北京的,臨時碰到你專程跑了一趟上千公裏的高速把你送到家中,還差點耽誤他正事。”


    她小聲嘀咕:“那也是小時候欠的人情了,總不可能要我現在還給他吧。”


    “你說什麽?”


    蘇恩幼微微為難,說:“爸,我知道了,但您也別再提我小時候的那些諢事了。”


    “你也知道是諢事,那怎麽小時候知道抱著人家不放,長大了反而害羞了。”


    蘇恩幼忍不住開口:“爸。”


    蘇父也往迴找補了:“年齡我倒是沒怎麽看重。但如果你介意,我們做父母的當然也支持你一切決定,就和對方拒了算了。”


    “這是你自己定奪的,爸媽還沒有給你段爺爺答複,但這事選擇權在你。這門親事你不要也可以,覺得他那人不錯想聯係也行,總之都得當麵和人家說,你五哥很好說話,我相信你和他講了,他會理解。”


    蘇恩幼默默閉眼。


    會不會理解的她先難說,首先,等段淮敘的人把琵琶送到她那兒,她安安穩穩收到了東西,再找時機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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