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早已不再料峭,風拂過臉上隻剩下和煦的柔。


    岑聽南心裏遠不如看上去這般寧靜。


    玉蝶緊跟在她身側,壓低了嗓問:“姑娘怎麽不歇著,這是要去哪?”


    岑聽南緊了緊身上的衣袍道:“白日叫你趁著大婚沒人注意,將左相府的地形記下來,可記住了?”


    玉蝶拿出一卷羊皮卷:“都畫在上頭了。”


    岑聽南抖開羊皮卷,指著西側一處:“去書齋。”


    她不知道顧硯時這大半夜跑哪去了,去哪都與她無關,但如今他不在……倒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


    顧硯時是個文人,端瞧他書齋的位置與規模,就知定然不會像爹爹的書房那般隻是個擺設。


    岑聽南覺得或許能從中尋到什麽關於朝堂形勢、北征事宜的線索。而若是錯過今日,不知還要等到何時了。


    雖然冒險,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隻能賭一賭。


    走在夜色之中,縱使有地形圖作指引,岑聽南還是險些失了方向。


    丞相府極大,當初乾雲帝繼位時第一刀就斬向了自己的親叔叔邕王,這宅子便是當年富甲天下的邕王名下其中一處空置的五進門宅院。


    隻看那將半座山都搬進宅邸裏的後花園,便是遠近都有名的大手筆。當年岑昀野聽說這事後還憤慨不已,常念叨前線將士打仗時常幹糧都吃不上,卻有達官貴人仗著出生就能隨意斂盡半個天下的身家。


    宋玨說他是饞人家後花園的風景,岑昀野也不惱,大笑幾聲道,“什麽都瞞不過夫人。那樣好的山水,給你和嬌嬌兒解悶兒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戎馬一生,這點富貴總該能給妻女掙來的吧?”


    可惜爹爹沒能要到這處宅子。李璟湛隻封了個鎮北大將軍給他,將這處人人都眼饞的宅子給了顧硯時。


    岑聽南繞行於彎彎曲曲的迴廊,廊下有池水粼粼,聽著流水她心中感慨,這宅子還是讓她住了進來,隻是不曾想是以這種形式。


    她低頭走在前頭,猝不及防被玉蝶拉住手腕,向後的力道帶得她駐足。


    岑聽南疑惑地迴過頭去,卻見玉蝶將食指比在嘴邊,做個噤聲的動作,輕輕拉著她躲到轉角處的梁柱之後掩了身形。


    玉蝶是懂些功夫的。眼耳都比她這樣的閨閣小姐要靈活不少。


    岑聽南懂玉蝶的意思,屏住唿吸安靜等了須臾,果然等到兩個婢子遠遠朝此處行來。


    此時還未至寅時,丫鬟小廝們都應在睡夢中才是,怎麽會出現在此處?


    兩人其中一個聲音聽上去還很稚嫩,約莫隻有豆蔻年華。小丫鬟壓著嗓絮絮叨叨,說的倒都是些日常活計的抱怨。隻是因在四下無人的夜裏,防備得也不大周全,落在岑聽南耳中清晰得很。


    岑聽南耐著性子聽了會兒,正當她以為隻是意外撞上準備讓玉蝶帶著她繞行時,卻聽見一直未曾說話的另一個聲音開了口。


    那人道:“春雨,今日安康送宵夜過去時,可有見到未來主母的模樣?”


    一個丫鬟問她?岑聽南又將身形藏了迴去。


    被喚作春雨的丫頭止住碎碎念,帶著些興奮:“見到了!安康說主母美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可惜他是個慫的,說是咱們相爺在邊上,冷著一張臉,所以安康隻掃了一眼就跑了,根本不敢多看。”


    “文秀姐,明日你不是就見到咱們夫人了麽?”春雨疑惑道,“怎麽還特意囑咐安康細看夫人長什麽樣。”


    文秀語氣裏帶上了一絲驚喜:“哦?他說相爺冷著一張臉?二人可是吵架了?”


    春雨:“這卻不知了,安康隻說送食盒過去時,兩個人沉默得很,相爺甚少這樣掛相。”


    文秀:“……沉默?是了,難怪會迎娶她過門……”


    “姐姐說什麽呢?迎娶她不是相爺的意思麽?”春雨聽得糊裏糊塗,“這位岑二小姐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外頭人都說咱們相爺就喜歡這樣的,而且她可是大將軍的女兒,同相爺身份也是再門當戶對不過了。”


    “嗬,門當戶對?”文秀像是被戳中了什麽痛處,嗓音一時尖利起來,“咱們相爺是看重出生的人麽?他才不是!”


    春雨怯怯地:“姐姐,小聲些,你怎麽啦?”


    文秀意識到自己失了態,駐足平複了會兒心緒,這才道,“無事,我隻是替咱們相爺鳴不平。你不覺著這事奇怪麽?咱們相爺何時是近女色的人了?就說前些年……府中那麽些女嬌娥,都被相爺送走了。又如何會在突然之間喜歡上這個岑二姑娘呢?”


    春雨輕輕“啊”道:“你這麽一說,是透著點怪哩!文秀姐你這麽好看,日日在相爺書房進出伺候,相爺都沒正眼看過你,可見咱們相爺真是再正直不過了!”


    岑聽南險些被這叫做春雨的小丫鬟逗得笑出聲來,她這樣說,不是明晃晃往文秀心坎上紮刀子麽。


    文秀果然哼了一聲,不理她,繼續道:“何況這岑家二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剛拒了咱們相爺的求親麽,滿上京城都指著這件事笑話咱們相爺老牛吃嫩草。如今又怎麽會突然迴頭?”


    “我懂了,定是她發現咱們相爺的好了!”


    文秀深深歎了口氣:“你那個腦子能不能稍微靈醒些,但凡你聰明一點點,還至於在外院做個粗使丫頭麽,我將你調來內院,做個二等侍女,銀財多些不說,活計也輕鬆不少啊。”


    岑聽南牽了牽唇,沒想到這文秀還是個有實權的大丫鬟。


    春雨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姐姐你,漂亮又懂詩詞歌賦,還是聖上賜進府裏的,自然在相爺麵前都是排得上號的。”


    一番話總算說得文秀心裏舒坦不少,語氣都好了起來:“罷了。總之我同你講,明日見這岑二姑娘時,機靈點。相爺娶她迴來,定是為了報複她壞了名聲一事,否則怎麽會大婚當夜就甩臉子,還丟下新娘子深夜出府呢?”


    “相爺出府了?!”


    春雨驚唿一聲,被文秀重重捂住了唇,嗬斥道,“小聲些!相爺帶著平安半個時辰前就出去了,還囑咐我備好明日早膳等他迴來用呢,這能有假?”


    “這這這,那咱們夫人得多難受啊,新婚當夜相公就跑出去,若是傳出去麵子可往哪裏放呢。”春雨情真意切地為岑聽南擔憂起來。


    文秀的白眼幾乎要快翻上天了,若不是這丫頭人緣好,在外院的丫鬟小廝中間都是個開心果,她真是懶得同這豬腦子說這許多。


    “你記著,這位夫人在咱們相爺麵前是個不得臉的,迴去你也同你那些小姐妹講一講,別討好錯了人,會錯了相爺的意。”文秀艱難地將話題扯迴來,不放心地囑咐道,“可明白我意思了?咱們做婢子的,要拎清誰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


    文秀意味深長說完這番話,重重吐出口濁氣,她都將話點明到這份上了,這笨丫頭總該領會到了吧?


    春雨點點頭:“文秀姐放心,我省得啦。咱們夫人不受相爺寵愛,新婚夜還受了委屈,明日我們都知道該怎麽做了!”


    兩個婢女的身影慢慢走遠了,春雨的聲音還聒噪得如同池裏的蛙一般,呱嗒呱嗒響個不停。


    岑聽南神情古怪地揉了揉耳朵。


    她還是頭一迴躲在背後聽人家說她壞話呢,從前她都是直接照臉掄,或者牙尖嘴利地把場子給自己找迴來的。上京城的閨閣小姐們,加在一起都說不過她。


    玉蝶麵無表情道:“相爺管束下人不力,我去將那兩個丫鬟捉迴來給姑娘審訊。”


    “誒。”岑聽南伸手拉住風一樣要竄出去的玉蝶,“莫急,等她們迴去通知一下自己的小姐妹們,咱們也瞧瞧明日到底能上演一場什麽好戲。”


    幾個丫鬟,隨便就打發了。


    可現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的去做呢。


    -


    一切都如她想象般一樣順利。


    玉蝶是個靠譜的,順順當當帶著她避開人來到了書齋。宅子太大,她步程又慢,走得略久了些,此刻天已微微泛起白,不用燭火也看得見。


    隻是岑聽南唯獨沒想到的是,左相的書齋大得實在過分。


    說是書齋,卻亭台水榭應有盡有,曲曲折折將他的書齋圍攏起來。


    她們頭迴來,費了些功夫才進到書齋裏頭。


    書室還不止一間。這人將一整排原本的廂房都拆了,改做了書室,四五間用來存書,掛山水畫,供古銅香爐,列名貴的文房四寶,視線所至之處皆是花木,雅致清幽至極。


    岑聽南雖不愛讀書,卻見識甚廣。


    見了這些名貴物事,冷笑道:“在外頭跟我裝節儉,瞧瞧,江南進上來的徽墨,一寸墨一寸金,咱們左相大人奢華在這種地方呢。”


    “還有這許多前朝、前前前前朝的大家字畫,隨便拿一副出去,夠我爹爹買多少糧草了!”


    “難怪每次爹爹總說,他不享受,這潑天的享受就讓別人占了,他才不要自苦。”


    岑聽南越說越氣,重重推開最側邊那扇門,前頭幾間都是古玩字畫,根本找不到什麽來往書信或是和顧硯時本人有半點關聯的東西。


    玉蝶冷颼颼道:“姑娘冷笑起來的樣子,倒是有些像相爺了。”


    岑聽南被噎了一噎:“誰要像他。”


    眼前這間屋子窗明幾淨,竹榻茶爐盡有,邁入其中,繞過內室,才發現竟別有天地——屋內連著外頭呢,石磚鋪就的亭台延伸於溪流之上,架著古琴與蒲團,真是好不風雅。


    岑聽南都能想象出顧硯時坐在此處觀花聽濤、煮酒烹茶的酸腐樣兒了。


    她簡直想把這琴給他砸了。


    可端起來看了看,是把好琴,舍不得。


    書齋一行,岑二姑娘半點有用的信息沒找到,卻大抵知道了自己這位夫君,是個看似節儉,其實再富貴不過的。


    “好你個顧硯時。”岑聽南在心底暗罵,這人果然不是麵上那般的莊重書生,他是狐狸是狡兔,是不老實的貪臣。


    那這貪臣,會不會為了錢銀,貪吃軍糧呢?


    岑聽南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


    她雖不知左相大人的具體職責,但大抵也聽爹爹說過,六部的事最終也得上呈至這位左相,同另一位右相拍板決定的。


    而盛乾朝又以左為尊,所以顧硯時實在是個權勢很大的人。


    岑聽南陷入沉思裏,玉蝶看著天色犯難:“姑娘,咱們得走了,再耽擱下去路上丫鬟小廝們就多了。”


    “走罷。”岑聽南放下手中書冊,“日後尋到機會再來。”


    -


    玉蝶帶著她悄無聲息迴了房,顧硯時果然還沒迴來。


    玉蝶踟躕道:“一會兒丫鬟小廝過來,若是見到相爺不在房內……可要我去盯著,將亂傳話的都捉了?”


    岑聽南無所謂道:“這麽多張嘴,你怎麽盯得過來。由他們說去,傳出去也不過是相爺昨兒離開得早了些,若是為著正經事,就沒什麽好置喙的。”


    “若不是正經事……那該頭疼的是他顧硯時吧?大婚當夜出去尋花問柳,我爹爹縱馬迴來宰了他都合理!”岑聽南惡聲惡氣的,見到玉蝶被她逗笑,才收起玩笑,正經道,“放心,我心中有數呢,不過幾個碎嘴丫鬟,好打發的。”


    她運氣好,生成了爹娘的女兒,從小沒直麵過什麽隱私。是後來漸漸長大了,同上京城的官宦女兒們結識,才略略聽說了內院裏那些肮髒又傷人的手段。


    她一開始不大理解,怎麽會有女子為了爭寵,用盡手段甚至不惜害人性命。又怎麽會為了爭寵,將旁人還在腹中的嬰兒就謀害,樁樁件件說起來都是血淚。


    她在外麵聽了,當做駭人的故事迴家同娘親講。


    娘親卻沒露出害怕的神情,倒是有些悲戚,同她說“她們爭的不是寵,是苟活的一點天地……”


    娘親說得沉重,但那時的岑聽南仍舊是聽不大懂的。照她的性子,誰欺負上了頭,罵迴去、損迴去,再不濟打迴去也好,怎麽能叫自己吃虧呢?


    直到她被關在籠子裏那半歲的時光。


    她的天地都被遮蔽,她活在一片混沌的無止盡的暗裏,她也窺不見天光。


    她才發現她有口不能罵,有手不能打,她什麽都做不了。


    她才知曉原來女子真的如蒲葦,這樣堅韌,堅韌到那樣一方小天地便足以苟活,足以撐著她們向上爬。


    可女子又這樣脆弱,脆弱到男子一句斥責,一個眼神,一個指令,也許就讓她們墜入了更深的黑暗裏。


    大家都沒什麽選擇,也沒什麽辦法。


    是以方才聽見那個叫做文秀的女子,這樣挑撥小丫鬟來給她下馬威使,她的心頭也沒真的動怒。


    那個文秀這樣來爭,未必是為了顧硯時。


    自己進入相府,對她而言最大的威脅,是手中權力的上交。


    哪怕是女子,嚐過這樣的滋味後,又哪裏舍得放手呢。


    但她不交也沒用,再小的權力,岑聽南也是要奪過來握在手中的。


    至少在相府的後院,日後她要探聽什麽消息不能受到阻礙,否則自己以這一生為代價主動陷入這方天地裏,還有什麽意義呢?


    岑聽南閉上眸,斂了心神,準備著靜觀即將上演的戲碼。


    -


    誰也沒想到,顧硯時去見的人,竟然是當今聖上。


    平安在廂房外,見著屋內把酒的三人,不敢進去叨擾,可相府那邊傳來的信,瞧著也不是件小事。


    他焦急地在門外晃悠了幾圈,終於聽到“刺啦”一聲,廂門打開了。


    平安如蒙大赦,誰料出來的卻不是自家相爺。透過虛掩的門,隻瞧著聖上已經醉了,搭著自己相爺反反複複念叨些“情愛”一類的詞。


    平安簡直頭都大了。


    “你是子言身邊的小廝,找他有事嗎?”眼前從廂房內出來的人穿著鬥篷,看不真切樣貌,一開口,卻是女子柔和的聲音,“我替你叫他。”


    平安將頭埋得更低連連同貴人道謝,能跟在聖上同相爺身邊的,怕是也隻有宮中那位孟貴妃了。


    顧硯時被她喊出來,倒是沒醉,隻挑眉看向平安,平安不敢耽擱,上前一步附在顧硯時耳邊將得到的消息說了。


    顧硯時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你去東市陳記那邊,買上一屜包子,再帶兩碗小米粥迴去,別放糖。”


    平安徹底傻了,他剛才說的相爺沒聽見麽?這囑咐的又是什麽事?


    顧硯時:“還不快去,迴去晚了就涼了。”


    平安隻得點頭應是,一路琢磨相爺的意思一路跑了出去。


    孟瑤光見了一笑:“若是有事就先迴去吧,新婚夜將岑二姑娘一個人落在房裏,可不大好。”


    顧硯時搖搖頭:“叫年貴來,送你們迴去,我這便出發去辦聖上之前交代的事了。”


    “府裏不用看顧?”


    顧硯時望向酒樓外的泛起魚肚白的天光,牽了牽唇:“無妨,不過是書齋進了個小笨賊,還什麽都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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