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硯怔愣的目光中,陸懸走出門檻,走進中庭,身後隱約還能聽到他娘安慰和陸硯氣憤質問的聲音。


    “娘,哥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


    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薑梨有多狡猾。


    看起來像一隻盈盈而立的粉荷,卷舒開合間嬌柔爛漫。


    剝開外衣,才發現她其實是曼珠沙華,美麗、妖冶,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輕易便能勾出人心淵裏的惡,勾出那些陌生的、詭秘的欲望。


    冷冬的夜,月光裂成無數碎冰從陸懸肩上滑落,他不疾不徐地走著。


    除了不想看著陸硯跌入泥沼,不想看著他後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外。還有什麽隱蔽的心思,他心裏清清楚楚。


    正因為清楚,所以才痛恨,才自厭。


    那些話像是在訓斥陸硯,其實更是在告誡自己。


    失了神、迷了心的人是他自己。


    風吹過樹梢,激起陣陣悉索聲,陸懸眯了下眼,唇漸漸抿成一道鋒利的直線。


    筆耕踮腳站在枕山院門口,一看到陸懸迴來,立馬迎上去。


    “大人,方才墨白來信。”


    陸懸掠過他明顯緊繃著的眉眼,快步往書房走去。


    在銅盆裏淨過手,他接過巾怕一節一節擦盡,“說。”


    筆耕望著婢女退下,才上前稟告道:“查出縱火之人了,確實是個獄卒,欠了一身的賭債,人在那日一並燒死,親眷在他死的當日出了建陽,去豫州的路上被追上,已經處理幹淨。”


    頓了下,猶疑的樣子,“順藤摸瓜,最後查到的人說是……五老爺的妻弟。”


    陸懸擦手的動作微頓,隨手將巾帕丟進銅盆,走到書桌後的圈椅上坐下。


    “五叔伯。”他短促地嗤笑了聲,“一母同胞,兄弟情深。”


    “大人,其他的人都掃幹淨了,五房的舅爺該如何處置?”筆耕問。


    畢竟是陸家的親戚,底下人不得指示,不敢輕易動手。


    陸懸漫不經心地道:“腦子不清楚,沉到水裏讓他下輩子投胎清醒一點。”


    筆耕立馬躬身應下,“是。”


    轉身正要出去,卻聽身後陸懸忽然問:“這些是什麽?”


    筆耕轉頭看過去,見陸懸抬指點向桌案一側,一拍腦門,笑道:“差點兒忘了,公子,您瞧瞧,這是不是您要得書?”


    “屬下去外麵書局特意問過,這都是時下賣得最好的!”他走近了些,伸出手抽出其中一本,往陸懸麵前推了推,“就這本,掌櫃的偷偷塞給我的,聽說在京都私下裏傳得特別廣……”


    陸懸垂目看過去,鈦白色的書封上,《漁色》兩個字飄逸如柳,乍一看並無什麽特別之處,如果不知道漁色兩個字意思的話。


    筆耕咧嘴等他家大人誇讚,卻不想陸懸的麵色越來越沉,忍不住心裏發虛:怎麽了,難道他意會錯大人的意思呢?


    “拿出去,燒了。”正心裏嘀咕著,就聽陸懸淡聲吩咐。


    啊?燒了??


    筆耕怔了下,在觸及陸懸黑沉的視線時,渾身一個激靈,忙抱起書往外退,“屬下這就去燒。”


    陸懸抿緊唇,心裏鬱氣這才好像鬆散了些。


    *


    月牙巷。


    “老夫人,您府上的菜真好吃!這個燒花鴨,還有這個羊肉湯,這個這個,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飯菜!”


    麵貌分外昳麗的男子占了半張圓桌,一副八百年沒吃過飯的樣子,筷子夾個沒停。


    薑老夫人坐在對麵,抬手笑道:“喜歡吃就多吃點,不夠再添。”


    “老夫人,方才進門看您第一眼,我就瞧您像個活菩薩一樣,現在一看,果然是!”男子眉眼彎起,動人心魄的俊美。


    薑梨唇角抽了抽,“嘴巴這麽甜,要飯啊您去,保準賺得盆滿缽滿。”


    “阿梨,不可無禮。”薑老夫人橫她一眼。


    薑梨癟嘴,餘光瞥到對麵男子勾唇看她,氣得皺眉撇開臉。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薑老夫人轉頭看向男子。


    男子嘴裏含著荸薺,聽到問話,一口吞下肚子,鳳眼染紅,低聲道:“我叫桃斐,豫州人,家中行商,這次父親要我跟著家中老掌櫃出來學著做買賣,誰曉得行了大半,竟然遇上水匪,掌櫃的他們都死了,我被家仆護著,僥幸撿了條命,靠著典賣身上的玉佩,一路到了京都……眼下身無分文,腹中實在饑餓難耐,這才一家一家地敲門……”


    說著眼淚順著他瓷白的臉滑下來,他吸了口氣,抬眸笑道:“幸好遇上老夫人您,心好,給我這碗飯吃,否則我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說不準真的要流落到乞食為生。”


    興許是相貌好的人天生容易叫人共情,薑老夫人眼中露出憐憫之色,周媽媽也忍不住歎氣。


    隻有薑梨和鬆枝,兩個小姑娘眉毛像兩條小山丘一樣隆起,一副既震驚又看不下去的樣子。


    “好孩子,你吃,吃多少都沒事。”薑老夫人給他添菜,一勺又一勺。


    眼看麵前的碗就快堆成小山,男子有些繃不住,忙起身也開始給薑老夫人夾菜,“您也吃,您也吃,別光顧著給我夾。”


    兩個人推來讓去,一時倒顯得薑梨坐在旁邊有些多餘了。


    她“嘖”了聲,埋頭吃飯,眼不見心不煩。


    一頓飯吃完,薑老夫人給他安排在倒座房,同陳安他們擠一擠,還讓他別急,先安心住著,明兒就讓人捎信去豫州,等家裏來人接。


    小院裏,鬆枝刷洗鍋碗,周媽媽提水給薑老夫人泡腳。


    薑梨溜著出了垂花門,從後座房裏把仰躺在椅子上正順肚子的秀麗男子扯到院牆邊。


    “樓先月,你怎麽來這兒來了?!”她側頭瞥向正屋那處,內室裏頭的燈籠亮著,依稀能瞧見周媽媽走動的身影。


    樓先月勾唇笑,旋身一轉,脊背靠上院牆,一手搭在腰腹上,“吃的太多,快撐死我了。”


    “活該。”薑梨哼哼。


    她是真沒想到,樓先月竟然會找上門,陳安領他出現在垂花門邊的時候,她眼睛差點沒瞪出來。


    樓先月側頭看她氣唿唿的樣子,另一隻手按上她腦袋,忍不住揉了幾下,“怕什麽,今兒個外麵鞭炮轟鳴,街上人多得能踩死人,沒人會注意到我的。”


    月光和外麵鞭炮的火光下,他瀲灩帶笑的眉眼,說不盡的風流邪媚,勾魂攝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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