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兩人打嘴仗,謝硯之往往輸時多勝時少。


    那時昀笙洋洋自得,以為他這樣事事完美的人終究也有嘴笨的弱點——現在看來哪裏是嘴笨,這人想說的時候簡直伶俐至極,叫自己接不上話。


    而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因常年使折扇而有層薄薄的繭,擠進指縫中摩挲,強勢卻縫綣,似一種秘而不宣的暗示,直撓得人渾身酥麻。


    昀笙平日慣戴手套,鮮少與外物接觸,與他十指交纏,隻覺得再是那等風月場上的美人眼波流轉、半露酥肩也不及此刻令人心旌搖曳,春情無邊。


    “那你可知我心中所想為何?”昀笙一笑,眉眼如弦月。既驕傲似幼雀,又狡黠若小狐。


    不等謝硯之迴答,她接著道:“我在想,咱們幼時打賭,你還欠我一次。”


    說的是那年兩人年少,壯著膽子去石林探險忘了時辰,待天色暗下來才知大事不妙。


    謝硯之樣樣都好,唯獨全無方向感,帶著昀笙在石林中繞無數圈,最終筋疲力竭倒地休息。昀笙累極,又叫他一番折騰白費老大勁,心裏難免有氣,說什麽也不信他指揮了要靠自己摸方位。兩人僵持不下,遂打賭,輸家要背對方一路走出石林。


    那件事的最後,昀笙勉強做幾處標記,再扛不住疲憊昏睡過去。待醒時已迴到府裏,雲團說是阿風將他背迴來的,謝硯之則老老實實迴家挨罵去了。


    再見麵昀笙笑他願賭不服輸,少年倔強地將頭一扭,既不看他也不承認,滿臉別扭模樣。


    耳尖卻透出些奇怪的粉色。


    再後來幾年,兩人便將這事遺忘。


    現下昀笙亦主動湊近他,鼻尖貼著鼻尖,唇將將掠過他的,連唿吸都交融成一道,灼熱纏綿。


    “昔日有個琴師在我興意最盛時彈錯了音,本宮罰他為我上酒。”她道,“你既惹得本宮不快,還浪費三枚翅翎——便罰你仍像舊時那般,背我迴去。”


    那雙淡色金瞳映入她的眼中,盈滿笑意。


    兩日後上已節,刺史壽辰。


    梁虔不愧是官場上左右逢源的角色,刺史府已修建得極盡豪闊,卻仍是叫各方來朋擠得滿滿當當,往來賓客絡繹不絕,賀聲滿堂。


    至於那賀禮更是堆積如山,饒是府中管事筆尖飛馳也趕不上唱禮速度,賬房先生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混著府姬的歌聲繞梁不絕。


    壽星穿梭其間,遊刃有餘地與各方來客交談,麵上春風得意,叫人認不出前些時日的萎靡樣子。


    皆因那日管事送了請帖迴來,歡喜著報文守卓答應來赴宴——這是要言和的意思,梁虔方才放下一顆懸日已久的心。


    正迴想間,下人已跑過來報文參軍到。梁虔連忙打點好正欲攀談的賓客,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向門口趕去。


    若放在以前,莫說文守卓根本不會來,即便來了也隻是遭他幾道冷眼,哪涼快上哪呆著去,酒菜都不給他浪費一滴半口。


    可今時不同往日,文守卓手上或許捏著他暗通北狄的證據,背後還靠著宣平王府,簡直將他咽喉扼得死緊,隻恨不能當祖宗菩薩供奉起來。


    其餘來客見文守卓出現,臉上或茫然或驚訝。茫然的是全然不認識之人,對文守卓這號人的到來倒也無可無不可。


    驚訝的是曾與他倆打過交道者,心裏想著今日吹什麽風,太陽簡直打西邊出來了。


    在往來人群各懷心思的側目下,文守卓倒也穩如泰山,步履輕快目不斜視,不多時便與趕來的梁虔會麵。


    梁虔先一步迎上去,更是讓同僚們驚掉下頜,動作親近,話語中的熱情不像作假。


    “文參軍,可把你等來了!”他道,“快請裏麵坐。啊呀,來就來了,還帶賀禮,這實在讓我——”


    再一看,是筐蛤蟆,正擠在裏麵咕呱嚷個不停。


    “一點心意。”文守卓正色道,半點也不像在說玩笑話。


    幸虧府上的禮樂聲大,那筐也足夠小,才不至於讓周圍人覺察出異樣。


    梁虔的老臉也實在夠厚,看見這“賀禮”激動得臉都綠了,卻還憋出個略比哭好看點的笑,繼續道:“受之有愧。”


    於是順手遞給仆從,讓他們快些拿走,又引文守卓進廳內坐下,待其餘人齊後正式宣布開席。


    文守卓麵上鎮定自若,心裏卻十分不自在。他從未參與過這等場合,往來應酬規矩甚多,他不善言辭,更說不出眾人口中那般違心的奉承話,隻管梗著頭僵坐在那裏,活像個插在田裏的稻草人。


    至於“賀禮”則是文芝的主意,說這狗官綁走文清讓大家擔心一場,非得把這口氣出迴來不可。


    虞成蹊和文清看熱鬧不嫌事大,一邊拍手一邊讚道好想法,妙極妙極。


    借開席之時梁虔廢話不斷,文守卓抓緊時機環視一圈。


    刺史大人吃得開,麵子大,州內有點官職的人幾乎都來了,沒官職的也來了大半,一時半會難以分辨出哪些人與他有勾結,隻得等來日慢慢摸索,將他們一一記在心中。


    環顧間梁虔說話已畢。文守卓仍是心不在焉盤算著自己的想法,被那管事輕推一下,驟然抬頭,見梁刺史舉起酒杯,正朝自己的方向示意,趕忙也舉起杯來。


    “今日諸位能賣我一個薄麵來同慶壽辰,實在感激,梁虔先敬一杯。”


    說罷,梁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其餘人皆同聲道:“祝刺史福壽延綿,瑞彩不絕。”


    文守卓說不出口這話,卻可同他們一道混個樣子,正好撞見梁虔對過來的目光,隻得對他微一示意,盡飲杯中酒。


    一場潛在的大波折在宴席間消弭於無形。


    梁虔見他飲下賀壽酒即是雙方和解的意思,心內得意,又見滿堂賓客擠擠攘攘好一番熱鬧,便想自己這刺史當得果然不錯,戎州內外無一人敢拂意不至,除了上座中特意留出的一個空位。


    ——那是崔昀笙的位置。


    梁虔倒也並不十分意外。


    先前與她打過幾迴交道,知道這位貴人性子不將就人,愛來便來,不愛來便不來,雖因她不給麵子而有幾分薄怒,卻也無可奈何,隻道她的脾氣大。


    於是略過那空位,轉而去與其他貴客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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