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很多好看的繡紗,買漂亮的紗、繡精致的圖案,是除了打麻將以外,她最喜歡的活動。


    每次我從老師家上完課,走在長沙城長長的、鮮活熱鬧的街道上,經過的小攤小販總會笑著跟我打招唿:“白小姐,又下學了?”


    我蹦蹦跳跳地經過各個攤位,時不時掏幾個錢出來買點糖葫蘆、或者爆米花又或是糖畫兒……其他父母是不敢讓像我這麽大的孩子一個人在路上走的,這年頭雖說比以前好了很多,但也算不上十分安全,總有偷小孩兒的。


    但長沙城是沒人敢把主意打到我頭上的,畢竟不要說父親,光是幹爹和老師都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更別說,一個普通的成年人跟我對上,誰收拾誰還不一定呢!


    長沙城的街道對於我來說,是非常自由的。


    在傍晚夕陽的暖光下,我會靈巧地穿過擠擠攘攘的人群,母親一定會準時站在柳鳶居門口等我,手上也一定會拿著一張漂亮的繡紗。


    我一看到母親就跑起來,長沙城的葉子綠了又紅、紅了又綠,風在我身後唿唿追趕,我每次都能精準地撲進母親的懷抱。


    “瞧你,又跑得滿頭大汗,小心被風吹了著涼!”


    母親總是嗔怪地用塗著豔色蔻丹的手指戳我的額頭,然後再用那張精致的、帶著名貴香氣的繡紗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輕薄柔軟的紗從母親的手心滑落一角,又隨著她的動作,溫柔地經過我的睫毛、鼻尖,就像是終於滴下了露珠的鈴蘭花,小巧可愛地上下彈動著。


    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母親用過的所有繡紗都拿來給我擦汗過。


    但是家裏還有更多的繡紗,它們往往比母親手中的繡紗要更長、更寬,甚至漂亮名貴得多。那些繡紗同樣出自母親那雙靈巧的手。它們被一片一片地疊起來,束之高閣。


    母親說,那是我小姨的。


    我很想偷偷拿出來一片,但又不願意惹母親傷心,所以還是算了。


    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母親繡紗的時候,我總會時不時地去看幾眼,美其名曰“監督進度”。


    母親知道我喜歡——這樣漂亮精致的東西,很少有小姑娘不喜歡吧?


    就像喜歡舞刀弄槍一樣,我也很喜歡母親變出來的漂亮繡紗。


    大約是看出了我的好奇,母親答應我,等我結婚的那天,她會給我繡一片獨一無二的、最最漂亮的頭紗。


    但我真的沒想過、沒想過成長來得這樣快。


    柳鳶居真的很漂亮。它誕生在幹爹的手上,其設計布局有多典雅自不必多說,母親的打理又賦予了它另外的美麗——一種稱之為生命的美麗。


    越是漂亮的東西,在其凋零的時候,越是哀淒。


    我不是沒想過,母親其實是繡紗繡累了,所以睡著了。


    人總是不能一下睡著的吧?大多數時候,這會是一個包含嗬欠、困倦、閉眼、失去意識的過程。所以母親的這次睡著,也一定是經過了嗬欠、困倦和閉眼的吧?


    就像她半夜繡紗繡累了那樣。


    我真想告訴母親,您要是累了,就別繡了,休息一會吧。


    我可以不要那張用來結婚的漂亮的頭紗,母親可不可以醒來呢?


    哪有人睡著、特別是睡這樣一個永久的覺是果決斷然的呢?


    柳鳶居像是被一場大雪覆蓋了,所有的一切熱鬧,都像是被一場大雪覆蓋了,沉睡在冬日寂靜寒冷的雪層下。


    大概是看母親睡著了,所以父親也困倦了。


    夫妻總是同床共枕的。


    我還沒到困倦的時候,相反,我被凍得非常清醒,我覺得可能我的心裏也下了一場大雪。


    成長就像這樣,就像是一場大雪,凍得人打哆嗦,卻終究會有融化的那天,然後在手心為你留下一點小小的濕潤。


    當然了,它還像母親繡的紗,丟進火堆裏,不一會便在火舌的舔舐下開始蜷曲、熔化、消失,隻在灰燼裏留下點點滴滴的黑色的淚。


    我覺得這樣的場景非常熟悉,這樣的成長已經經曆過很多遍,又好像還在一遍遍地經曆。


    為什麽這場大雪不願意停下呢?


    站在這場漂亮的雪裏,我聽見背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小念。”


    是誰呢?


    那是一個非常優雅但蒼老的女人。


    我認識她,她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呢?


    “仙姑?”


    霍仙姑笑得很輕鬆:“看見我,你應該想起什麽了?”


    我愣了愣,然後點頭。


    她就繼續道:“迴去吧。過去已經無法改變,人力注定不能勝天,這就是天命。”


    “在生死麵前,人總是要臣服於天命的。”


    “那你呢?”我聽見自己問。


    “已經晚了……在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笑著,一滴淚也沒有,“而且,在出發前我看見‘霍玲’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死得非常徹底——那隻是一個占據了我女兒身體的魔鬼。”


    “我要留在這裏,這裏才能見到我的女兒。”


    她繼續道:“你一定要活下去,活著走出去,之後你會收到一封定時郵件,那是我在出發前就準備好的,裏麵有我這幾年搜集到的所有情報,和霍家的人手……幫我為她報仇,小念,算我求你。”


    “好。我答應你。”我抬手將不自覺滑落的一點淚擦幹,“可你不是說,臣服於天命就能出去嗎?你為什麽不這樣做呢?”


    “這就是我的天命。”


    “這就是一個母親的天命。”


    ……


    眼看著霍仙姑的“屍體”在自己麵前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念娘才抬頭看向遠處亮白色的星河。


    無邊細雨仍在下落,在她的睫毛上結起了蒙蒙雨花,透過這層雨花,麵前的宇宙更顯深邃浩瀚。


    經過這一遭,她如今已經明白了,這星河還有另一個優美的名字——


    鵲橋。


    這裏是牛宿,這條悠長迢遙得毫無邊際的河漢將世界分成了兩半,同時又一個照麵便輕而易舉地將她和同伴隔在了陰陽兩岸。


    如同連牛郎織女都無法掙脫的宿命,它掌握著一個殘忍的、名叫別離的權柄。


    ——————


    太忙啦,今天略略短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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