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拿桂花酒來。”


    等了好一會,預想中的腳步聲還是沒來,齊鐵嘴翻了一頁,不耐煩催促道:“小滿!人呢?”


    小香堂裏仍舊一派寧靜,隻聽見門前烏龜池中的微弱潺潺。


    “瞧我這記性,小滿告假迴家了。”


    齊鐵嘴自嘲一笑,搖搖頭起身將手中的遊記重新合上再放迴書架。他取下眼鏡,輕輕捏了幾下鼻梁。


    “哎喲,這就中秋了,時光留不住啊……”


    他重新將眼鏡戴上,慢悠悠走到小香堂的屏風後邊,將放在角落的酒壇抱了出來,深嗅一口:“嘖嘖,真香……就得這一口!”


    酒壇被輕輕擱在桌上,齊鐵嘴拿出珍藏的青釉酒杯,再將酒壇打開,馥鬱清雅的桂花香頓時充斥滿室。


    清亮澄黃的酒液淋入杯中,與那縹碧相得益彰。


    齊鐵嘴自覺頗有意趣,小呷一口,舉杯向窗外的桂花樹道:“副官說我仙人獨行,不還有你陪我?敬你一杯,願得年年,常見中秋桂。”


    恰逢風來,桂花樹葉沙沙作響,似做迴應。


    “嘿,有意思。”


    齊鐵嘴笑了笑,聞著空氣中的花香,竟覺人已微醉,心神不知為何迴到月前的那天。


    “仙人獨行、仙人獨行……我算哪門子仙?閑人還差不多……”


    他突然又歎了口氣:“今年的中秋真是沒滋沒味啊……二爺傷了,佛爺和副官又迴東北了,沒意思。”


    他忽地想到什麽,又猛站起來,一拍腦門:“我怎麽把她忘了?這不就有個現成的仙人?狐仙也是仙!”


    齊鐵嘴將酒壇重新封好,又拿出個杯子,腳步匆匆往外走去,順道還買了些糕點小食。


    一口氣走了幾條街,齊鐵嘴覺得自己抱著酒壇的手都酸了,才站到一處宅院門前。


    “就是這兒了,柳鳶居,該說不說,二爺的審美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


    說罷,走上台階敲了敲門環:“開門!我來了!”


    大門很快打開,看見熟悉的身影,齊鐵嘴頓時咧嘴笑開:“無聊吧?我來陪你過中秋。”


    誰知那人並不領情,反而開始趕人:“不用。”


    齊鐵嘴立馬上前一步用手肘將即將關上的大門抵住:“誒誒,哪有人一上來就趕客的?更別說你還欠我一頓飯呢,難道讓你陪我喝幾杯酒也不行?”


    那人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讓步:“進來吧。”


    齊鐵嘴“誒”了一聲,抱著大包小包喜笑顏開進了門。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請我喝酒、吃飯我都不稀罕麽?也就你這兒居然還嫌棄我。”齊鐵嘴一邊將酒壇、酒杯和小食糕點擺上,一邊吐槽道。


    胥翎抿了抿唇,事實上,她並沒有不歡迎齊鐵嘴,而是今天日子特殊。


    不過這也不必要解釋,於是幹脆閉口不言。


    齊鐵嘴早就習慣了胥翎那副時不時鋸嘴葫蘆的樣子,也不在意,將滿上的酒杯推到對麵:“喝一口唄,辟穀不代表不能吃飯喝水吧。”


    胥翎想了想,覺得自己從前喝酒都沒醉過,也就解開麵簾,端起酒抿了一口。


    “還不錯。”


    這桂花酒香氣四溢,酒液澄澈,雖然比不上修真界的靈酒,但也算凡酒中的上佳之品了。


    然而齊鐵嘴卻少見的沒迴應,胥翎抬頭,卻見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你怎麽了?”


    “嗯?“齊鐵嘴猛地驚醒,而後臉瞬間就紅了一片,他連忙灌了一口酒壓驚,又裝作若無其事:“沒什麽。哦對了,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這酒還不錯。”


    胥翎奇怪地看了齊鐵嘴一眼,她還沒見過喝酒上臉這麽快的人。


    於是將心中的擔心問了出來:“你真的能喝酒麽?怎麽臉紅得這麽快?”


    齊鐵嘴一頓,又慶幸對方思想單純,幹脆低頭拿了一塊綠豆糕:“我、我跑步來的,現在坐下來可能、可能熱了。”


    胥翎點了點頭,她知道人類的耐力遠不如自己。


    見麵前人竟然真的相信了,齊鐵嘴鬆了一口氣。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隻餘涼亭外細弱的蟲鳴。


    暮色漸起,深藍的天空中已經能隱隱瞥見月亮的影子。


    胥翎一邊在心裏催促著齊鐵嘴早點迴去,一邊又疑惑為什麽平時話這麽多的人現在忽然沉默寡言了。


    隻是她本就不善言談,如今對方不開口,自己就更不可能說話了。


    饒是胥翎這樣遲鈍懵懂的人,也在這種氣氛中感到難言的尷尬。


    她也不看齊鐵嘴,隻盯著麵前的縹綠酒杯,覺得尷尬時就幹一口。


    齊鐵嘴也很尷尬,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沒話說了,隻能幹看著對麵一杯接一杯下肚,自己還得時不時添酒。


    不是,這桂花酒有這麽好喝?


    他狐疑地看著酒壇,也給自己再滿上一杯。


    又過了好一會,酒壇中的酒已經少了一半,齊鐵嘴才勉強找到一個話題:“聽說,最近解九爺跟你往來很頻繁?”


    話剛一脫口,齊鐵嘴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這都問的什麽話?他還不如不說!


    解九早就成家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把話問得這麽曖昧作甚?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對麵似乎沒動靜了。


    怎麽不說話了?


    齊鐵嘴疑惑地抬起頭(原諒他因為尷尬一直不敢抬頭直視),才發現胥翎不知何時已經垂下頭,一動不動坐在原地,原本蒼白的皮膚下罕見地透出幾分粉紅。


    “喂?喝醉了?”


    齊鐵嘴伸手在胥翎眼前晃了晃,見對麵沒反應才意識到這人竟然是真的喝醉了。


    “不是吧?這酒也不烈啊。”齊鐵嘴無語扶額,早知道不讓胥翎喝這麽快了。


    他歎了口氣:“本來想讓你陪我一會,沒出息……”


    半晌又突然笑出聲:“算了,就這樣吧。”


    “就這樣,也很好。”


    沉默了一會,齊鐵嘴幹脆坐到胥翎身邊的石凳上,背靠著石桌,提著酒壇的手懶懶散散地搭垂在膝蓋上。


    酒香和身旁人的體香都淡淡縈繞在鼻尖,時而交融時而涇渭分明。


    庭院複又謐寂,雜亂枝頭上的月亮越來越亮,直到皎潔光輝如一圓明鏡,將沒有點燈的柳鳶居稀釋得如同摻水的墨。


    齊鐵嘴在這謐寂中感到一種幸福的孤獨,於是用沒有提著酒壇的手戳了戳胥翎:“胥翎,在你心裏,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本沒指望得到迴答,卻聽到午夜夢迴間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體貼。”


    齊鐵嘴坐了起來:“你不是喝醉了嗎?”


    那聲音又沒了。


    他將手放到對方麵前:“這是幾?”


    “五。”


    “這是幾?”


    “一。”


    “這是幾?”


    “二。”


    “得了,真醉了。”


    齊鐵嘴重新靠迴石桌,數字都是對的,隻是他知道,如果這人清醒著,一定不會這麽配合自己。


    合著原來酒後吐真言是真的。


    他又搖頭笑了笑,想到對方對自己的評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體貼?


    他都不知道自己體貼。


    也就是對某個人而言罷了。


    齊鐵嘴盯著天上的圓月,猶豫了一會,又問:“那你覺得副官是個什麽樣的人?”


    “忠誠。”


    也是,他暗自點了點頭,忠誠的確是副官最鮮明的品質了。


    隻是這並不是他想聽的。


    他偏頭看向身旁那張足以使得無數世人癡狂的臉,目光不自覺便被麵前鼻尖上那顆殷紅的小痣吸引,一種無言的引誘霎那攥緊心髒,他不自覺地伸手向那張臉探去,又被冰冷的溫度瞬間驚醒。


    他猛地轉迴頭,提著酒壇狠狠灌了兩口,醇厚的桂花香將頭腦徹底淹沒,於是隻能狼狽地擦了擦下巴上殘留的酒液,驚覺指尖燙得讓人灼痛。


    忽而一陣秋風拂麵,酒氣隨之蒸湧,身旁女子頭上那支熟悉的紅玉鳳釵讓他有了一種強烈衝動,複而重新轉頭問:“你會喜歡我嗎?”


    等待的時間從問句的結尾開始無限拉長,他仿佛在這樣悠長的時間裏看見了自己心中無比渺小的乞求——


    “什麽是喜歡?”


    與前幾次的一問一答不同,這次那聲音帶著純粹的茫然,這種茫然就像是觀音那玉淨瓶裏的神水,將齊鐵嘴心中的一切旖旎都洗刷成了無奈。


    “算了,我早該想到的。”


    他翻了個白眼,又提起酒壇倒了一口。


    然而來之不易的機會他還是不願輕易放過,隻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身旁這人了解之少,已經到了一種不知道該怎麽問的地步。


    多麽悲哀。


    憋了半天,才又問:“你會在長沙待多久?”


    “不確定。”


    毫不意外的迴答。


    他換了個問法:“如果你離開長沙,你會去哪裏?”


    “迴宗門。”


    “宗門?你是說武當山嗎?”齊鐵嘴好奇道,“還是說其他哪個門派?”


    然而這次的等待時間卻出乎意料的漫長。


    他疑惑地轉過頭,卻發現胥翎眉頭緊皺,臉色緋紅,像是在忍受什麽劇烈痛苦。


    “你怎麽了?你別嚇我啊,別是這酒吧?可我都喝了,沒問題啊。”


    齊鐵嘴觀察了一會,還是放心不下,終於伸手碰了碰胥翎的臉,隻這一下卻把他嚇了一大跳。


    “這麽燙?!”


    “奶奶的,別不是發燒了吧?!”


    想到這,他連忙站了起來,將胥翎抱起,快步往內室走去。


    將人小心放到床上,齊鐵嘴又在屋內翻找了半天,才端著木盆接了盆涼水進去。


    “這都什麽事兒啊……”齊鐵嘴一邊擰著帕子一邊苦笑,“明明是叫你陪我過節,怎的成了我照顧你了?”


    而後將帕子搭到胥翎額頭上:“這大過節的,還要讓我一家家去找大夫。”


    說著,他又擰了一張帕子:“你說你,都算得上得道高人了,怎麽還……”


    剩下的話全數淹沒在那忽明忽暗的青黑色鎖鏈紋身中。


    齊鐵嘴僵了好一會,終於麵無表情地將帕子附上胥翎的手臂,希望冰涼的水汽能帶走一些熱度。


    “所以……不是巧合對嗎?”


    “每月十五都會被折磨一次?”


    圓月越來越高,遠處隱隱傳來不知誰家小孩的嬉笑玩鬧,齊鐵嘴眼睜睜看著麵前人從勉強忍受到蜷縮一團再到顫抖不止。


    他什麽都做不了。


    什麽都做不了。


    直至一條三尾狐狸在痛苦中被折磨得顯形,他一下下輕柔地安撫著,抬頭一看天色,才過三更。


    此夜,秋風寒重,扉月彌望。


    ——————


    番外小劇場:


    阿翎:我忘了現在沒靈力可以解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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