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光啟帝頭暈目眩。


    他這才想起他還有這麽個兒子,被他罰入了廢宮。


    陳公公扶著光啟帝問:


    “陛下,這可如何是好?”


    光啟帝提了提氣,拍著跟了他多年的老夥計道:


    “陳誠,跑!”


    “跑到六部去,朕不信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當眾臣的麵殺朕!”


    光啟帝說完拔腿便跑。


    他上了年歲是上了年歲,但硬是跑出了一陣風。


    陳公公見狀也跟著光啟帝緊跑慢跑。


    崔澤帶著大皇子一路跟攆狗似的把光啟帝攆進了戶部。


    天微微亮,正是冷峭的時候。


    光啟帝和前來上值的傅玉同撞了個滿懷。


    兩人在戶部的院子裏,大眼瞪小眼。


    光啟帝心一狠,將傅玉同一扭,就要推他去崔澤劍下。


    他要傅玉同當劍下鬼為他拖延時間。


    傅玉同哪裏肯依。


    年輕的人力氣更壯。


    傅玉同反手把光啟帝擰到院中水井前。


    他手上勁一使大,撲通一聲,把光啟帝推了下去。


    這時,崔澤已提劍送了陳公公一程。


    眼看劍鋒就要到自己麵前。


    傅玉同什麽都顧不得,直往門外狂奔。


    戶部外,長街上。


    崔澤擦落劍上血追了上去。


    狂風襲過,天上雲散雲走。


    金光破曉。


    崔澤扼住傅玉同。


    他劍鋒如煉,乘著金光在傅玉同的脖頸上一刎。


    刹那間血花飛濺。


    傅玉同捂著喉嚨倒下。


    他“嗬嗬”地,發不出聲。


    喉管汩汩地往外冒血。


    崔澤俯瞰著他。


    “我替師父清理門戶了。”


    他說罷便走,徒留傅玉同癱在地上漸漸斷氣。


    崔澤提劍迎著光走到長街頭。


    遇上了眼波發直,近乎呆傻的林念瑤。


    她是來找傅玉同商量往後該如何是好的。


    沒想到撞上崔澤一劍了結了傅玉同。


    她瘋了般地發抖。


    “你……你也要殺我嗎?”


    崔澤隻是低頭挑起衣擺,將劍上的血全擦在了上麵。


    他收劍迎風離去。


    林念瑤看著他走過。


    他眼裏沒有她,就像她不站在他麵前一樣。


    她追著崔澤看,忍不住出聲去問,去討個迴應。


    哪怕那個迴應是要她沒命。


    “崔澤,你不殺我。”


    “你是不是對我還有感情!”


    沒想到這聲質問崔澤也充耳不聞。


    他毫不留情地離去。


    甩開林念瑤像甩開一粒塵埃。


    ……


    二月開春。


    京城中草色漸綠。


    光啟帝躺在疏影軒裏隻剩最後一口氣。


    大皇子帶人將他從井裏撈了起來。


    安排在疏影軒。


    疏影軒的地龍從那日起再沒燒過。


    門前原先依著地龍的熱度盛開的黃花都枯萎凋零。


    門窗大開的疏影軒風唿嘯著來去。


    光啟帝被折磨出咳疾,晝夜不息地咳嗽。


    現下咳出來的隻有血。


    大皇子連月忙碌,收收拾拾,將朝廷接收得差不多。


    今日,他難得有空,來看一眼他陌生的父親。


    大皇子進了疏影軒後,恭恭敬敬地朝光啟帝行了禮。


    接著坐到他身邊說:


    “父皇,你的罪己詔兒臣已擬好了。”


    “太醫說你就在這兩日。”


    “罪己詔待您賓天後,兒臣便發出。”


    “到時候昭國三十七州都會知道你對青州幹過的好事。”


    光啟帝劇烈咳嗽。


    皺巴巴的手不住地想去抓大皇子。


    大皇子搶先將手拿開。


    “父皇兒時不曾牽過兒臣的手,今日也不必牽。”


    光啟帝見碰不上大皇子,攔不下罪己詔。


    他怒得捶床。


    在咳嗽之餘,憤憤地斷續著叫崔鼎之的名字。


    大皇子聽了,替崔鼎之解釋道:


    “父皇還不知吧。”


    “崔鼎之大將軍會兵敗,全賴青州傅家把龍虎軍出賣給了北羌。”


    “而陛下卻信重傅玉同,一再用他。”


    光啟帝往床上一癱。


    眼裏的光弱了,除了咳嗽沒了聲音。


    過了會兒,他連咳嗽聲都沒了。


    他難得享一刻安靜。


    他用氣虛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大皇子。


    “若朕豪賭一場,信崔澤,用崔澤,朕是不是……”


    大皇子站起身,難得盡孝,為光啟帝關上床邊的窗戶。


    “兒臣想,大約是的吧。”


    聽見了答案,光啟帝夾著怒喊了一聲。


    斷氣在了榻上。


    ……


    昭國舊皇離世,新皇登基。


    新皇大赦天下。


    被下獄的薛氏門人遭他挑挑揀揀,把合用的放了出去。


    比如餘子陵。


    薛氏門人的魁首許鶴山和他的兒子卻還在獄中。


    這日,天氣晴好。


    新皇趙昱專門簽了一封敕令。


    動用內衛,越過刑部,將廣平侯府全數拘禁。


    廣平侯府的牌匾被內衛摘下。


    林老夫人和林念瑤都被押入獄中。


    林家下人做了惡的全沒逃脫。


    在獄中,林念瑤不斷地喊:


    “我要見崔澤!”


    “我要見我夫君!”


    看守的內衛摳了摳耳朵。


    “人家崔帥早休了你了。”


    “戶籍冊上除名一事,是陛下親自督辦的。”


    “你跟他哪還有一毛錢的關係。”


    林念瑤拍著牢門,“不可能!”


    “你讓我見見他,你讓我見見他吧!”


    “哪怕做妾,我給他做妾都行!”


    內衛翻了個白眼。


    “見他?你這輩子都別再想了。”


    “陛下剛下了判決,你們林家,流放鬱南。”


    “到極南之地,喂蟲子去吧。”


    “人家崔澤崔大將軍,領鎮北大將軍的名號。”


    “他要去鎮守青州了。”


    內衛抬手指了指兩頭。


    “你們兩個一個南一個北,從活著到死了,都別想再見。”


    林念瑤接受不了一點。


    她又拍了牢門兩下。


    到底脫了力,滑落了下去,跌到了地上。


    皇帝下了令,大牢和內衛動起來都很快。


    林老夫人、林念瑤、林君成全被扔進流放的隊伍裏。


    流放的一眾犯人中,就他們被拷了厚重得壓得垮人的大枷。


    走了還沒半路,林君成就被壓死了。


    押送的差役理都沒理他,連張裹屍的草席都沒給。


    拋屍下山,拉起隊伍就走。


    林君成一死,老夫人就瘋了。


    她像是失憶一般,忘了自己有過林君成這個孫子。


    成天的她隻會念叨。


    她的孫女是林念瑤。


    林念瑤的夫君是昭國鎮北大將軍崔澤。


    她的孫女婿一等一的好。


    還特別孝順她。


    而林念瑤隻會哭。


    一路上從日哭到夜,夜又哭到日。


    大枷壓垮了她的身形。


    她佝僂著,到了鬱南也直不起背。


    她佝僂成了一具人形骨架子。


    活著像死了。


    ……


    京中,皇宮內。


    自從新皇登基,***就主動帶薛麥搬迴了長春宮。


    她住下沒幾日,倒把趙昱住出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姑母,你迴公主府去吧。”


    “讓侄兒消停幾天。”


    “你挑的那些世家小姐,侄兒看累了,真的看累了。”


    ***侍弄著院裏的花,說什麽也不肯走。


    “不成,姑母不走。”


    “你是一國之君,為國延嗣是你的重任。”


    “你以為你跟崔澤似的,想怎樣便能怎樣?”


    ***摘了些細弱的花心,隨口問道:


    “崔澤前幾日走的,現在到青州了?”


    趙昱喝著茶答:“該到了吧。”


    ***瞥他一眼,眼裏有濃濃的叫人窺不清的霧。


    “他被北羌人奉為神明。”


    “你敢放他迴去?”


    趙昱仰頭一笑,道:


    “姑母,朕不跟父皇似的,是個傻子。”


    “到死了才後悔不已。”


    “朕也不跟崔將軍的原配似的,坐擁珍寶不識貨。”


    “哭斷惆悵自恨著過下半生。”


    “朕識貨,有崔將軍在北疆,朕的天下穩如泰山。”


    ……


    鬱南。


    林念瑤被發配到最荒涼的林場裏幹活。


    林場裏什麽人都有,就是沒有一個幫她的人。


    她勞作許久才好不容易得點空睡覺。


    一睡覺,夢裏就是崔澤英姿勃發,策馬來救她,迎她迴去當誥命夫人。


    但每次,管事的鞭總會把她鞭醒。


    “起來幹活!”


    “幹不夠數,我就把你扔進那幫男人堆裏。”


    “到時候什麽下場,你自己想吧。”


    林念瑤哭了太久,已不會哭了。


    她佝僂著從地上爬來。


    麻木地跟著管事走出去。


    ……


    青州在北,春日被別處來得晚。


    崔澤策馬迴到青州時,雪山上留下的雪水剛化凍。


    清淩的雪水澆灌出一層柔得像無的新綠。


    崔澤馬蹄過淺草。


    他兜兜轉轉地迴到從前師父師娘住過的那片小院子。


    在他的記憶裏,小院子早該荒了。


    在他眼前,院子卻被收拾得井井有條。


    院裏擺了很多架子,在曬藥材。


    收拾院子的人打開院門。


    雲青青一身淡青的衫子。


    她挽著鬢發,烏黑的發間什麽都沒裝飾。


    她在等他。


    崔澤下馬,從懷裏珍惜地取出個布包。


    他一打開。


    雲青青和他都笑了。


    布包裏是個漂亮的玉簪子。


    晴綠色,柔得像水。


    崔澤替雲青青簪在發髻上。


    烏發間頓時多了一抹透亮的翠色。


    兩人笑著。


    雲青青領著崔澤到井邊,給他舀水。


    “洗手,廚房裏備下了吃食。”


    “洗淨手再去吃。”


    崔澤乖巧地把手放在水瓢下,任雲青青把水澆下。


    略冷的水一澆,衝走了崔澤手上累積太久的灰塵。


    他仔細地搓指尖的每一處縫隙。


    洗淨手後,他抬起頭。


    “夫人,我迴來了。”


    雲青青怔了片刻,軟和地應了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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