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依約趕到驛站時,崔澤已沉沉睡去。


    他睡的沉得不分白天黑夜,南北東西。


    根本不知道何水已來了。


    何水看著崔澤眼下的兩圈隱隱的烏青,不忍叫醒他。


    何水守著崔澤,一直守到崔澤自然而然長嘯地睜開眼。


    崔澤一醒,除了從半開的門看到外邊天上星河皎皎如漢外。


    還看到已被何水安置到馱馬上的箱子。


    崔澤一骨碌爬起來,鳳目全睜開。


    他惺忪的眼中浮滿了困倦。


    飛星踢踢踏踏地,嚼著根野草從門外走過來。


    它瞧了他一眼,長嘯一聲。


    馬嘯聲震,崔澤瞬間清醒。


    他站起來,迎著燦爛的星漢而去。


    “何水,我們啟程?”


    何水也順著崔澤的目光,往天狼星望去。


    “林帥,咱們迴家!”


    ……


    崔澤與何水兩人四匹馬,日夜兼程地趕向青州。


    八百裏路走了兩日餘。


    第三日,滾圓的紅日向西落下。


    天穹蒼翠如水。


    一縷白煙直衝天際。


    崔澤與何水終於踏進了青州的地界。


    在群山隘口的青州城已依稀可辨,不遠了。


    遠遠的,崔澤一眼便認出那座生他養他的邊城。


    無論過去多久,青州城依然如劍一般,直插在連綿不絕的天幕群山唯一的缺口上。


    它是昭國的護國劍。


    有它在,北羌鐵騎休想染指關內一寸。


    望見故鄉,崔澤不由地拉住韁繩,停住馬蹄。


    滾燙的落日下,蕭索的寒風中。


    崔澤遠望青州城,雙目險些裂得綻開。


    “何水,青州怎麽迴事?”


    在青州活了十八載,崔澤還未見過如此荒涼的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條從天幕群山上流淌下來的染著雪的冰涼的銀色的河。


    沿河星點似的散落了十幾處小村落。


    小小的村落們擁著青州城。


    青州城就像昭國北方一顆串在銀鏈上的璀璨瑪瑙石。


    可現在那些星點似的小村落全沒了。


    青州城斑駁破落不說。


    城外莫說一棵樹,連根荒草都沒剩下。


    何水才離開青州城不久,對青州城依舊一清二楚。


    “林帥,這是……”


    “堅壁清野。”崔澤聲音低沉,像被困的獸在低吼。


    青州居然走到了這一步。


    城周荒涼到到連一寸枯黃的草都沒留下。


    何水也低沉道:“沒辦法,總不能真讓北羌蠻子破城入關。”


    “我們青州當不起這個罪人。”


    崔澤不住地隨何水呢喃這句話。


    “青州當不起這個罪人……”


    不當罪人,便什麽都不惜舍出去了……


    舍出去的是多少家的血,又是多少家的淚?


    遠遠望著巨大而荒涼的青州城,崔澤突然恨自己的肩不夠寬。


    他得挑起它。


    挑著它走向銀色的河破冰奔流,小小的村落再搭起來,升起炊煙的那天。


    戚如陌說得對,他還不配說死的事。


    ……


    皇宮,疏影軒中。


    地龍燒得熱,門前的矮月季還照舊開著。


    景耀門送崔澤出征後,光啟的須發多白了數根。


    他連著兩日燥得夜裏睡不安穩。


    以至於此時的疏影軒中竟擺上了夏日才會擺的銅冰盆。


    銅冰盆就擺在矮榻前的地毯上。


    光啟帝坐在矮榻上。


    傅玉同跪在光啟帝麵前,銅冰盆邊。


    冰盆不斷滲出的寒意纏得傅玉同不住地發顫。


    他也連著兩日睡不穩了。


    兩日半了,光啟帝還未發落他。


    任六部的流言蜚語刮起再落下。


    他在流言裏粉身碎骨了八百迴,現在卻完整地跪在光啟帝麵前。


    就在傅玉同以為他將丟官下獄,萬劫不複時。


    光啟帝在矮榻中間擺的小方桌上的棋盤中,落了一子。


    落子聲很清脆。


    光啟帝問傅玉同:“算時間,崔澤該到青州城了?”


    傅玉同伴著冰盆滲出的寒意猛顫了一下。


    他低頭答:“是。”


    光啟帝落過白子後又落黑子。


    他不像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你說崔澤去了青州,青州城有沒有可能守住?”


    到這時,光啟帝才分神望傅玉同一眼。


    “放下你們之間的恩怨,為了昭國,如實說。”


    傅玉同察覺光啟帝真沒有發落他的打算,終於敢抬起了頭。


    一抬頭,他便看見棋盤上黑子與白子各化作一條大龍在相互絞殺。


    白子聚成的大龍氣數已盡,危在旦夕了。


    傅玉同立猜出光啟帝心中所想。


    “青州城是否能守住,陛下明明已了然。”


    “不過既然問臣,臣便如實說。”


    “全無可能!”


    傅玉同遙指天上道:


    “如今青州城與煉獄無異,縱使天上的道祖來了,也救不迴青州。”


    “神仙尚且無奈,何況凡人之軀?”


    光啟帝邊聽著傅玉同的言之鑿鑿,邊往棋盤上繼續落子。


    他將白棋下得愈發鋒利,企圖讓白色的大龍掙紮脫困。


    傅玉同話如湧泉:


    “時至今日,青州不僅兵敗如山,士氣頹靡。”


    “城中生活更是難以為繼,缺衣少食。”


    “連臣的家族,在地的大家望族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青州還談何守備?”


    傅玉同向地上重重叩首。


    “請陛下為昭國計,勿計較一城得失。”


    “下定決心與北羌議和吧。”


    傅玉同的頭重重地叩在地上時,光啟帝在棋盤上落下了最後一子。


    果不其然,白色大龍被斬頭斷尾,輸在黑棋的絞殺中。


    光啟帝細細將棋盤端詳了個遍。


    而後他一把將黑子與白子拂作一堆。


    光啟帝向後仰去,靠在矮榻的背板上。


    他陷在燈火的暗影裏,神情晦朔不明。


    “議和的罵名終是要朕來擔。”


    “罷了……朕身為帝王,是該承受旁人不該承受之重。”


    他話鋒一轉,倚著桌子傾身向傅玉同道:


    “議和的罵名朕可以擔。”


    “隻是崔澤已到了青州,他決心和北羌拚個你死我活。”


    “朕不是針對他。”


    “但由著他去,造出殺孽,阻了議和,到底不美啊。”


    光啟帝抬手將傅玉同招上前。


    他隨手撚起一顆白子。


    “傅卿,你看明麵上,崔澤是為國奮戰,朕不好發作。”


    傅玉同躬身向前。


    他湊到光啟帝腳邊,聽到這句,他眼都熱了。


    天不負他,他還是有機會在兩國議和中掙下出類拔萃的功績。


    他會一步一步地爬到六部之巔。


    爬上去後,洗盡六部的薛氏門人。


    從此以後,千秋萬代,隻能讀他老師的書!


    傅玉同緩緩挺直腰板,眼中的火在幽暗中爆裂焚燒。


    “陛下,臣有一計。”


    “臣請陛下遣林念瑤去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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