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澤在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十六歲。


    那年青州的兵馬戰死在北羌人的彎刀下。


    北羌人攻破青州城,火燒長街。


    他們擄走倉惶求救的婦女,用馬蹄踏過來不及逃走的幼童。


    城破時,青州隻剩一支斷了糧草,無依無靠的義軍。


    義軍憑借數座燒塌的長屋,與北羌來迴拉鋸,守著城裏的最後一方淨土。


    崔澤和師父都在義軍中。


    城破第十四日,殘陽如血。


    師父守在長街口,崔澤守在長街尾。


    師父身前,殺掉的北羌人的屍骸堆疊如山。


    同族的死激出北羌人的血怒。


    北羌鐵騎如狂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持劍的師父和窄窄的街口。


    師父隻有一個人。


    一個人擋不住千軍萬馬。


    殺到力竭,師父手的長劍墜地。


    北羌人趁機將手裏的彎刀穿進師父的腹和背。


    崔澤與師父遙隔長街,也陷在北羌人的衝鋒中。


    他聽得見刀鋒刺破師父血肉的聲音。


    但他不能過去,因為他身後還有手無寸鐵的百姓。


    那一刻,崔澤眼前的血,和天上的紅透的夕光混作一片,像赤血焚天……


    崔澤從血色的夢境中驚醒,一眼望到壓在榻邊的劍。


    他抄起劍,劍柄微涼,他卻四顧茫然。


    丫鬟繡羽被突然提劍的他嚇了一大跳,把手裏的碗摔了個底朝天。


    熱了好幾迴的鴿子粥,最終撒在了書房的水磨青石地上。


    “殺敵!”


    師父死前的唿喊久久不散,猶在崔澤耳畔。


    崔澤淒涼地坐下,像丟了家的小孩。


    林念瑤看出他的異樣,向他走去。


    崔澤望到的是她手裏的聖旨。


    他握劍的手漸漸收緊。


    聖旨已下,他注定會重返青州。


    那麽他就算死,也該死在青州城下,搏殺北羌鐵騎時。


    林念瑤還未開口,崔澤就猜到她起承轉合,最後想說的是什麽。


    “我說過了,隻要有我在,誰也別想動肅國公府。”


    林念瑤握著聖旨的手在那瞬間收緊。


    她將聖旨捏得死死的,纖長的指甲甚至掐進布帛裏。


    “你知道嗎,你昏了快三個時辰,我守了你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裏我擔心了多少次,生怕你醒不過來。”


    “林澤,你光風霽月,你不肯落井下石,你以為你了不起了?”


    “那為什麽要拖著我,讓我擔驚受怕?”


    她坐到他的身旁,把手裏的聖旨推給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守寡?”


    崔澤半垂著眼簾,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


    “別說死別,我恨不得活著也與你不複相見。”


    崔澤話音剛落,林念瑤就抬起了手。


    她手舉得高高的,像是要給崔澤一巴掌。


    但她抬起的手定在半空,定了足足半晌有餘。


    “你當丈夫,讓我這個做妻子的指望不上,你還不願再見我?”


    林念瑤說不清她心裏的滋味。


    失落?丟了她一直以為永遠不會丟的東西?被背叛?


    或者都有?


    她心裏亂得像風暴卷過的海。


    混亂中,她想明白了一點。


    她不願就這樣放過崔澤。


    林念瑤叫來下人。


    “把姑爺抬到我隔壁的廂房,再把書房鎖了。”


    她站起身,俯看崔澤。


    “你不想見,也必須見。”


    “因為你娶了我。”


    林念瑤轉身便走。


    她怕走得慢了,當著崔澤的麵落下淚來。


    但她又說不清楚,為什麽要躲著崔澤哭。


    不想身後一陣破風聲,驚停了林念瑤的腳步。


    她轉迴身,耳邊響起了繡羽的尖叫。


    崔澤劍光出鞘,劈裂了林念瑤一旁的桌子。


    桌上的筆墨紙硯砸了一地,廣平侯的玉印落在青石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


    崔澤輕轉寶劍,將映在劍上的日光,折射在下人臉上。


    “帶著你的鎖,滾。”


    那一瞬間,劍光也晃了林念瑤的眼。


    害得她差點以為,崔澤會殺她。


    嚇白臉的林念瑤忘了掛在腮邊的眼淚,急忙退到書房外。


    崔澤望見林念瑤煞白的臉,想著她到底不過是個姑娘家,心中微有不忍,轉開了劍鋒。


    林念瑤看著他將劍轉偏。


    膽子慢慢又大了起來。


    她怎麽忘了,林澤不會傷她。


    “你隻要留在林家,就必定會見到我。”


    每說一句,林念瑤的膽子變大一分。


    “至於出去,你身上沒有一文錢。”


    “反正我不守寡,你不寫文書,我就讓玉同替你寫”


    “橫豎我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崔澤聽罷林念瑤的話,沒忍住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毛病,讓你慣著她。”


    他轉了腕子,劍尖如風般點到係在玉印的流蘇上。


    崔澤手腕一挑,直接將玉印挑起,握到手中。


    “同樣的當,我不會上第二次。”


    崔澤說罷,一手握住玉印,一手提劍,闊步出了書房。


    林念瑤不知他要去哪,但崔澤拿著玉印,她就不可能頂替他偽造文書。


    她隻得追出去。


    林家不算太大,崔澤身上帶傷走得再慢,幾步的功夫也到了賬房。


    賬房裏,算賬的管事正在打盹。


    崔澤將劍架到他的肩上,叫醒了他。


    管事被嚇了個大跳,差點用脖子撞上崔澤的劍。


    好在崔澤手穩,替管事避開了人間慘禍。


    管事額頭上冒出大汗,“姑爺,做什麽呀……”


    “我膽子小,別嚇小的。”


    崔澤沉聲:“不做什麽,分賬。”


    管事不解:“分什麽帳?咱們林家哪有帳分?”


    崔澤用劍身點了一下管事的肩膀。


    “分我和林家的帳,將我掙下的俸祿和封賞分出來,我要帶走。”


    緊追而來的林念瑤,聽到崔澤的話,腦袋嗡的震了一下。


    “林澤,你真不想過了?”


    崔澤用泛冷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


    “林念瑤,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謊?”


    ……


    分賬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煙地飛進了老夫人的院裏。


    老夫人急急忙忙地跑來,到賬房時,頭上禦寒的抹額都跑歪了。


    她顫顫巍巍,上氣不接下氣。


    “念瑤夫君,你做什麽?!”


    崔澤瞧見老夫人,覺著她來得正是時候。


    “林老夫人,你來得剛好。”


    “分完了帳,林家欠我的多,賬上的現銀肯定不夠,你得給我打欠條。”


    老夫人一聽,差點原地栽下去。


    她扯住林念瑤的衣袖。


    “奶奶的好孫女,你說句話啊!”


    林念瑤望著崔澤,想著他剛剛說過的話,千般言語全堵在胸口。


    老夫人見她關鍵時刻不吭聲的樣就來氣,隔著衣服狠掐了一把她的肉。


    “養你這麽大有什麽用?連個男人都留不住。”


    林念瑤不知是吃了痛,還是被崔澤傷了心。


    “林澤,你真忍心,棄我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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