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瑤的話被北風無情地吹散,壓根沒傳進崔澤的耳朵裏。


    被崔澤身後的銀甲洪流衝刷的何止林念瑤一個人。


    顏麵盡碎的傅玉同,低著頭生怕觸怒皇帝的陳公公,用冕旒遮掩震怒和蒼老的光啟帝。


    這些人全被崔澤甩在身後。


    兩條街外,聚在茶棚中的禦林軍們聽見送行的號角吹響。


    眾人相擁,歡唿聲如山唿海嘯般響起。


    路過的人好奇,問他們為何事高唿。


    眾人七嘴八舌道,青州有救了,有人去打北羌蠻子了!


    五十人的歡唿口口相傳,轉眼變成一百人。


    一百人又變作三百人。


    最終是半城的百姓唿聲震天,震動景耀門上的琉璃瓦。


    在綿延不絕的歡唿聲中,崔澤帶著飛星奔出了景耀門。


    景耀門外天光勝金,曠達處重山如巒,望都望不盡。


    崔澤再迴望在他心中如龐然巨物的京城。


    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中,京城不過是座望得到頭的城池。


    它很不同,卻也沒那麽不同。


    崔澤長嗅了一口寒風,風中吹來枯草的甘甜味。


    天上無雲,唯有浩日,照他前行。


    他夾緊馬肚,飛星如電般向北馳掣而出。


    崔澤與飛星一人一馬在平原上拉出一道細線般的土色黃煙。


    一時間,他終脫囚牢,如龍歸淵,縱身入再無拘束的廣闊天地。


    ……


    崔澤一路不停,直奔北麵路上,離京城最近的一個驛站。


    他昨夜與何水約定過,兩人今日在此匯合,結伴迴青州去。


    這處驛站離京不遠,不過兩刻鍾,崔澤便趕到了。


    到驛站時,崔澤隱約察覺出一絲不對。


    驛站很靜,隻有門前一盞風燈在風中招搖。


    崔澤下馬,按著掛在腰間的寶劍的劍柄。


    他凝著眸,透過半開的正門,向驛站內望去。


    驛站內木窗俱關,內裏漆黑一片,除陰森的詭譎外,看不出分毫其他。


    崔澤腳步輕移,正準備側步走過門前,將驛站內看個完全。


    如今青州戰事危急,路上驛站憑白出事,誰知是不是混進了北羌的奸細。


    倏然間,驛站門前的風燈擰著掉了下來。


    沒點的燈骨碌碌地被風裹著撞向半開的門。


    竹骨的燈籠在門上彈了一下,又落地。


    風燈落地的瞬間,門內似受了驚,燃起了燭火。


    火苗透出來,映進崔澤的眼中,晃了崔澤的眼睛。


    崔澤剛一眨眼,十數人的黑衣小子湧了出來,將他包圍。


    崔澤剛要動劍,半掩的門內傳來了聲音。


    “未去景耀門為崔帥送行,慚愧。”


    崔澤一聽這聲音,整個人當場鬆了下去。


    他跨步上台階,一把推開門,讓燦爛的天光照進陰暗的室內。


    “戚世子,人還沒老,先成老頑童了?”


    驛站內,些微的燭火旁,戚如陌淺笑道:


    “老頑童,聽起來很好啊。”


    他眉目一轉,“不過我這麽做,自然有我這麽做的道理。”


    “倒是你。”


    戚如陌擺了擺手,示意喜樂將他往前推。


    被喜樂推到崔澤跟前後,他伸手拍了拍崔澤的烏甲。


    “你什麽時候學會點石成金了?”


    “竟連夜鍛得出這麽好的甲胄。”


    戚如陌舉過燈照上手指上沾染的油膩。


    “喏,淬火的火油都沒擦淨,絕對是昨夜新鑄的。”


    望著戚如陌手上沾的火油,崔澤笑而不語。


    他挑了挑眉,故意什麽都不說。


    戚如陌看他那樣,嘖了一聲。


    戚如陌放下火燭,自懷中取出一個冊子。


    “你這麽厲害,會點石成金,想來也會撒豆成兵。”


    “那我沙盤推演的結果是不是不必給你了?”


    崔澤心中一熱,忙將戚如陌的冊子搶到懷中捂好。


    “怎能不給。”


    “戚將軍用兵如神,我豈會傻到不沾戰神的光。”


    戚如陌隔空點崔澤一下。


    “人剛出京城,嘴皮子都利索了起來。”


    他一雙眼繞著崔澤身上幽幽的烏甲打轉。


    “收了我的冊子,總得告訴我你這身寶甲到底打哪來的吧?”


    “難不成,你真懂絕技,能用打菜刀的泥爐,打出玄鐵一般硬的寶甲?”


    崔澤收好冊子,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


    “我可沒私鑄戰甲。”


    戚如陌眯了下眼睛,像在罵:你連我都防著,怕我套話?


    崔澤拿起厚重又致密的裙甲,將尾端遞給戚如陌。


    他亮著眼眸道:“誰防你了?”


    崔澤眼眸中亮起的光化作深沉。


    “我幹的是另一樁殺人的買賣。”


    “你細看甲片。”


    戚如陌聞言舉過燭火。


    他細細看過甲片上的紋理。


    又放下燈,將甲片托在掌心敲了敲。


    這一敲,戚如陌睜大了眼睛。


    “這是禦林軍的……”


    話說到半截,戚如陌瞬間收聲。


    崔澤見戚如陌懂了,他捂著自己的身甲,用指甲在上麵刮了刮。


    好懸沒刮下淬火後烙下的那層黑皮。


    他捂著自己的鎧甲的護心道:“剛才在景耀門前真快把我嚇死了。”


    “我不敢多動,怕被傅玉同看出端倪。”


    “又擔心淬火後的烏色撐不住露餡。”


    戚如陌放下崔澤的裙甲,他唿了一口氣出去。


    “好家夥,你告訴我,也嚇出我一身冷汗。”


    唿出一口氣後,戚如陌忽而大笑起來。


    “不過你這身甲胄的出處,怕是連含元殿那位,撓破頭都想不到了。”


    含元殿內,放奏折的禦書案已被一掃而空。


    六部遞上來的折子全散落一地。


    光啟帝紅著眼,氣捋不順,卻再沒東西可砸。


    “陳誠,光明鎧不是你親手碎的嗎?”


    “你沒吃飯嗎?幹的什麽活!”


    “崔澤到底哪來的鎧甲!”


    陳公公伏在地上,扛著滿身的奏折,連氣都不敢喘。


    光啟帝卻仍在暴怒,“朕問你呢!”


    “他崔澤,到底打哪來的鎧甲!”


    “如此好的謀算,為何會功虧一簣!”


    小驛站中,崔澤與戚如陌笑了個開懷。


    漸漸地崔澤收了笑,他留戀地摩挲著身上的烏甲。


    “有賴大家相幫。”


    “我崔澤昔年吃百家飯,今日穿百家衣。”


    “去往青州,我定以死報效,死戰北羌。”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凝望著崔澤道:


    “別說死,你得活著迴來,把姓改了。”


    “你得迴來告訴大昭,你叫崔澤,不叫狗屁林澤。”


    崔澤聞言眼眸中聚起幽深而透亮的光。


    “告訴天下,他名為崔澤麽……”


    戚如陌點了點輪椅的扶手背,悠悠道:


    “我可不想去邊疆,替廣平侯林澤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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