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澤腳下一挫,整個人跌得跪坐在地。


    都是禦林軍,有分別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崔澤心中有淚,卻哭不出來。


    他咬住牙,將蒼涼淒惶的苦笑一並忍下。


    他掀起自己的圓領袍下擺,端正地向光啟帝跪下。


    “陛下,此事……”


    光啟帝截斷崔澤的話。


    “此事如何?”


    “朕不論如何,都治他們罪。”


    “毀太祖禦賜,可殺之。”


    崔澤將頭重重磕在地上,聲如悲歌:


    “臣請陛下寬恕禦林軍。”


    光啟帝半轉過身子,落下眼眸去看匍匐在地的崔澤。


    “他們毀了你唯一能穿的鎧甲。”


    “你不願朕罰他們?”


    崔澤真想罵荒唐。


    衛尉司庫中甲胄上千,昭國為何缺他一具鎧甲?


    他俯首不起,滿腔悲憤道:


    “臣懇求陛下免於處罰。”


    光啟帝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尖。


    他話裏刀鋒一轉,又砍向了崔澤。


    “看來你不在乎這副鎧甲,想必你自己已有了更好的吧?”


    崔澤無言抬頭,眼中憤恨如浪,波濤難平。


    他心中悄然浮現出他猜測光啟帝接下來會說的話。


    若是如此,你即刻換好戎裝。


    朕去景耀門等你,為你出征送行。


    果然光啟帝也說:


    “若是如此,你即刻換好戎裝。”


    “朕去景耀門等你,為你出征送行。”


    崔澤眼中的濤浪漸漸落下去,變得與滿天雪霜一樣悲涼。


    悲涼之餘,他忽然有了心思自嘲。


    他是什麽比北羌人更奪命的威脅嗎?


    竟得昭國皇帝如此上心,籌謀毀他。


    崔澤正在心中自嘲之際。


    陳公公折了個身,又繞迴了他這邊。


    他換了張臉,不陰不陽地催促崔澤:


    “林侯爺,陛下都下令了。”


    “你快動啊,別耽誤時辰讓陛下等你。”


    這邊陳公公才催完,那邊傅玉同又接話道:


    “林澤,我這處離景耀門不遠。”


    “半個時辰內,你就該騎上駿馬,穿好戰甲,奔赴景耀門。”


    崔澤抬起被悲涼吞沒的眸子望了傅玉同一眼。


    他無聲地替傅玉同補上未說完的下一席話。


    你過時不到,便是懈怠戰事。


    陛下必奪了你青州主帥的身份,將你下獄。


    傅玉同果然也如他所想,字字不落:


    “你過時不到,便是懈怠戰事。”


    “陛下必然奪了你青州主帥的身份,將你下獄。”


    崔澤眼眸落下,猶如人生落幕。


    最終還是圖窮匕見了。


    他不過想去青州,為昭國守住國門,保住生他養他的故土。


    為什麽?為什麽!


    千般的心思萬般的謀算何必一一花在他身上?


    門外一陣寒風狠狠灌進來。


    風裏銳得像劍的寒意,像青州。


    崔澤的心思不可抑製地穿到何水向他描述過的今年的青州。


    這個冬天,青州會倒下多少人?


    青州冰封的城牆外,又有多少青州兵會被北羌人剝了頭皮,鑿開骨頭?


    崔澤望著地上,傅玉同鋪就的映得出金沙流光的青石地麵。


    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眶溢出,順著他的長睫滑落。


    細不可聞地滴落在地。


    淚悄無聲息地碎在地上。


    崔澤也無聲地碎在了地上。


    何必做局折騰這麽多?


    直接將他抓下獄去,讓他爛死獄中,不就好了嗎?


    何必再找半個時辰讓他憑空拚出一整套甲胄這等可笑理由。


    連去青州赴死都做不到的他已經夠可笑了。


    倒不必再在史書上再添笑柄!


    崔澤碎盡了。


    在場卻無一人留意到崔澤那滴碎掉的淚。


    不過他像被打碎脊骨的背影,實打實地映進了光啟帝的眼中。


    光啟帝如在鬥雞時,看見他下注必輸的那隻鬥雞被人鬥敗,開膛破肚。


    他心中帶笑,滿意地收迴視線。


    他轉過身,準備振袍踏雪離開。


    雪落重簷,簷下垂冰如劍。


    光啟帝還未踏出小閣。


    他身後,崔澤忽然頓首叩地。


    他字字帶著斑斑血淚,懇求道:“陛下,請再賜臣多一些時間。”


    “臣會想盡一切辦法,帶甲出征。”


    “臣作為青州人,隻求一個為青州死的機會。”


    光啟帝疑惑地轉身。


    崔澤這鬥雞不是被他鬥敗後開膛破肚,變成一灘碎肉了嗎?


    短短一瞬,他怎麽又將自己拚起來了?


    光啟帝迴身一望。


    崔澤還是碎的,落在地上像四分五裂的殘軀。


    但他的每一片殘軀都在竭盡全力地唿喊發聲。


    他想迴青州去。


    光啟帝不樂見這些。


    像崔澤這種膽敢忤逆他,又曾硬逼他行事的臣子,就該無聲消亡。


    他崔澤有什麽資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訴自己的心願?


    光啟帝忽然掃到小閣中的林念瑤。


    林念瑤看著崔澤的眼眸是暗不見天的。


    光啟帝看著這對怨侶,生出一個想法。


    他收迴即將踏出小閣的腳步,重新走到崔澤身邊。


    “林澤,你說要為青州而死?”


    崔澤挺起脊梁,繼而點頭。


    光啟帝:“若是如此,朕也不好不成全你。”


    光啟帝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笑。


    “但你既要赴死,是不是在死之前對你夫人表一表心跡?”


    “你入贅林家七年,她作為妻子照顧了你七年,你虧欠她。”


    “還有,你青州主帥的身份說到底是她為你爭取來的,你不該道一聲謝嗎?”


    “最後,你要赴死了,不向她許一許來生嗎?”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今生早別,來生總該再續前緣。”


    光啟帝帶著他毫無溫度的笑,高高在上俯瞰崔澤。


    “你向她表露心跡,越情真意切,越會打動朕。”


    “朕越感動,自然寬限給你時間越多。”


    “這番心跡,你向不向她表白?”


    表白?


    再求來生?


    崔澤望向林念瑤,長長的睫羽顫了又顫。


    他淒涼地輕笑起來,“陛下說的是,臣自當表白。”


    崔澤在心裏迴憶起他與林念瑤的一點一滴。


    他撩起衣袍,準備起身,向林念瑤顛倒黑白,好好訴一番山海翻覆,天地不正的衷情。


    這時,光啟帝的大手壓向崔澤的肩頭。


    崔澤被他壓得又跪了迴去。


    光啟帝銳利得如虎豹龍蛇般的眼眸剜過崔澤的眉目。


    “何必起身,你夫人待你那麽‘好’,值得你跪。”


    “跪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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