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宅之內,崔澤與傅玉同互相僵持。


    傅宅之外,禦林軍低頭不語。


    這時,一陣略帶陰柔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都聚在這做什麽呀?”


    陳公公從穿過禦林軍,走入崔澤的視線。


    崔澤一見是他,眼裏的拚命的紅散了去,變成了死寂。


    陳公公在此,便如同光啟帝在此。


    他再拚命,也拚不過光啟帝翻手為雲覆手一壓,隨手落下的大山。


    陳公公小心又嫌棄地越過門前的木屑堆。


    他跨步邁進傅宅內,掐起蘭花指,指著眾人道:


    “都迴家去吧。”


    “堵在這做什麽?”


    “須知道見禦林軍龍幡如見陛下。”


    “真不怕衝撞了禦林軍,治你們頂撞聖駕的罪啊。”


    眾人被陳公公恫嚇,個個敢怒不敢言。


    見一眾人不願散去,崔澤提劍抱拳,也勸他們:


    “諸位請迴吧。”


    “多謝諸位今日願為我挺身而出。”


    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問崔澤:


    “林侯爺,我們走了,你的鎧甲怎麽辦?”


    “青州又怎麽辦?”


    “北羌蠻子,不殺了嗎?!”


    崔澤半灰著眸子。


    他如今也不知鎧甲該怎麽辦。


    但他向幫他的百姓們做下承諾。


    “我會去青州的。”


    “想盡辦法也要去。”


    眾人得了崔澤的承諾,總算願意離開。


    他們如潮水般從傅宅的大門退出去,散在街麵上。


    漸漸像退潮一樣,消失不見。


    跟著崔澤進來的人散了,崔澤便也向外走去。


    他走到門前時,禦林軍們挨個喚他:


    “統領。”


    “統領……”


    魏來也滿懷悲憤地喚他:“統領……”


    崔澤就近拍了幾個人的肩膀。


    傅宅的半扇門上,憑條依舊迎風發出撲棱棱的聲音,擾動崔澤的神思。


    崔澤掃了一眼那憑條。


    他染著低沉的悲涼,不祈求答案地反問陳公公:


    “昭國是沒有講理的地方嗎?”


    陳公公咳嗽了兩聲,冠冕堂皇道:


    “林侯爺,你說的是什麽話?”


    “是傅大人上折子說前幾日陛下賜他的寶物丟了。”


    “陛下嫌這賊子猖狂,才派禦林軍來守傅家。”


    陳公公邁著小碎步走到門邊。


    他將門上釘著的憑條仔細地取下來,遞迴給崔澤。


    “您廣平侯府的東西,無人會貪。”


    “不過嘛……”陳公公緩緩眨了下眼睛。


    “光明鎧實際是林家的物件,該由林家人出麵領迴去。”


    麵對如此荒唐言語,崔澤麻木地接過憑條。


    他自嘲道:


    “知道了,我不姓林。”


    崔澤不再停留,拔腿便走。


    素衣的他穿過金甲如鱗,勝過天光的禦林軍。


    在他身後,陳公公唿出一口氣,抱怨似的開口:


    “哎喲,傅大人,老奴許久不騎馬了。”


    “今日要不是為了你,我才不會豁出這半條命……”


    “還好我催著禦林軍,到得及時。”


    禦林軍們聞言將頭壓得更低。


    這好嗎?


    這有什麽好光彩的嗎?


    龍幡也被魏來放低,不再迎風飄揚。


    第一次,禦林軍們看著立在他們最前端的龍幡,不再覺得光榮。


    ……


    崔澤失魂落魄地走過興義街。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振作。


    但他實在振作不起來。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忽然,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林侯爺!”


    崔澤迴身一看,是追到茶棚給他報信的小夥。


    崔澤勾出一個愧疚又勉強的笑。


    “抱歉,辜負你了。”


    “我晚了一步,光明鎧還在傅宅中。”


    何水緊盯崔澤。


    不知為什麽,他鉚著勁,鉚到整張臉漲紅。


    崔澤道過歉,見何水似乎不打算說話。


    他愧疚地朝何水點了下頭。


    就轉迴身去,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何水突然朝他大喊,聲音裏還帶著顫。


    “林侯爺,你別去青州了吧!”


    “他們不值得!”


    “剛剛在傅宅門外,我全看見了!”


    原來何水鉚足了勁就是想把這句話說出口。


    崔澤驀然迴首.


    他心裏竄起一股焚燒了數日的無名火。


    “你說誰不值得?”


    “你憑什麽說他們不值得?”


    “是,傅玉同不值得,高居含元殿那位也不值得。”


    崔澤越說火氣越重。


    他怒從心中起,直燒天邊去。


    “但戚氏滿門,值得。”


    “長樂郡主,值得。”


    “青州的百姓,更值得!”


    聽崔澤提到青州百姓,何水一下就紅了眼。


    一個大男人,嘩啦啦的,轉眼就落了淚。


    崔澤見何水的淚從比他那張尋常人更黑的臉上滑落。


    崔澤恍然想起,何水的哥哥何山,也長著這樣一張黑紅黑紅的臉。


    而那個黑紅臉的健壯漢子,是自己的老鄉,是青州人。


    何水自然也是青州人。


    崔澤走上前,輕柔又急促地問他:


    “你也是青州的?”


    “你是住在京城,還是打青州來的?”


    崔澤在自己的記憶碎片裏一頓翻找。


    很快,他找到一段迴憶。


    “我記得以前你哥哥說過,你在青州是一等一的手藝人。”


    何水聽見崔澤說起他的事,他再也繃不住。


    何水張開手,一下熊抱住崔澤,埋頭大哭起來。


    這個七尺多高的漢子當街哭得像個孩子。


    他哽咽著,帶著哭腔的話差點連不成句。


    “我是從青州逃出來。”


    “林侯爺,青州已經不成樣了。”


    “城裏頭少糧食,又沒有過冬的棉花、柴火。”


    “每天凍死的,餓死的,數都數不清。”


    何水哭訴間,漸漸恨紅了眼睛。


    “最可恨的是北羌蠻子,他們不僅殺我們青州兵,他們還……”


    “他們還割下我們青州兵的頭皮,鑿下他們的骨頭,拿來當酒碗……”


    ……


    聽罷何水對北羌人的控訴,崔澤恍惚得幾乎找不到北。


    他們兩人相互攙扶著對方,勉強找到一處茶棚坐下。


    崔澤捂著恨得發疼的腦袋,拽住何水的衣袖問他:


    “你離開青州多久了?”


    “家那邊,還有信傳來嗎?”


    何水胡亂地給自己擦淚。


    “我剛到京城。”


    “鄉親們讓我來京城找我哥,請我哥去問朝廷。”


    “朝廷什麽時候再給我們青州派一個不怕死的頭領。”


    “青州人需要他。”


    “再沒有人管,青州就真要變成跑丟在狼堆裏,找不到家的羊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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