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來一聽兒子的話,當即笑了起來。


    他用手在嘴唇上邊比劃了一下。


    “你個沒毛的小兔崽子,知道什麽戰馬?”


    “大人說正經事,你不要打岔。”


    魏來從灶間走出來,單眨了下右眼,“我就是知道。”


    崔澤以為魏榆是誤會了,耐心跟魏榆解釋:


    “戰馬和一般的馱馬不同。”


    “你見的那些,騾馬市裏的,都不是戰馬。”


    魏榆學著他爹,抱起了手臂,“我真知道一個賣戰馬的地方。”


    他走到崔澤身邊,彎下腰。


    “先生,信我吧。”


    魏榆圓圓的眼珠子轉了兩轉。


    “你和我爹都是宮裏當差的,這種好地方肯定要瞞著你們啊。”


    “我就不一樣了,我在西市混了十好幾張胡餅吃,最清楚這個了。”


    魏來站起身,掐了下魏榆的臉。


    “嘿,天天散學後在西市鬼混,沒準還真讓你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崔澤見魏榆一臉自信,很有把握,反而皺起了眉頭。


    滿京城,包括戰馬在內,各種軍需物資向來由肅國公下屬的衛尉司負責。


    老國公為人正派,眼裏摻不得沙子。


    定然不會參與到私售戰馬的勾當中。


    怕就怕國公爺老了,下麵人心浮動,起了不該起的心思,真賣起了戰馬。


    這事如果被皇帝知道,不正給了皇帝理由,發落肅國公。


    扔肅國公到青州跟自己搭伴送死。


    想到這,崔澤再也趴不住,掙紮著要從炕上起來。


    “小疙瘩,你說的賣戰馬的地方在哪?馬上帶我去。”


    魏榆見崔澤要起,眼睛眨巴眨巴,慌了起來。


    他按住崔澤的手,“這不成,先生你別連夜折騰……”


    “這樣,明天,我明天一早領你過去。”


    ……


    次日一早,魏榆讓魏家娘子幫他向書院請假。


    他領著崔澤,頂著寒風,直奔西市,七拐八繞,進到西市的一處角落。


    走到這,還不見戰馬買賣的蹤影。


    輾轉反側一整夜的崔澤心又多焦了一層。


    偏偏魏榆欠欠的,把崔澤摁在一堵避風的土牆下,讓他等消息。


    隔著剛一人高的黃土牆,崔澤聽見魏榆操著一口童聲,一個牲口販子在殺價。


    “五兩銀子,這麽貴?!不成不成。”


    “四兩!”


    “那……四兩半呢?”


    這筆買賣被魏榆談到最後,變成了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錙銖必較。


    “再少一文,再少一文,不然我們不要了。”


    崔澤在牆後頭聽得實在繃不住。


    他繞到前頭去,“行了!就這個價,我們買了。”


    崔澤唿出一大口憋了許久的白氣。


    “小疙瘩,你先生我還不至於窮到沒了那枚銅子,就吃不上飯了。”


    牲口販子一聽,“你是他先生?讀書人?”


    “鬧了半天,是你要買牲口?”


    牲口販子想了想,“那這樣,這個銅子兒,我讓你們了。”


    “一共四兩七錢,三十七個子,先交錢,後牽牲口。”


    崔澤生怕魏榆再拖拉殺價,利落地從袖裏抽出張十兩的銀票。


    牲口販子接過銀票一瞧,頓時笑出一口大牙。


    他走到旁邊,杵出了杵另一個賣羊的,“兄弟幫個忙,我還沒開張,錢不夠,幫我破一破這銀票。”


    很快,崔澤揣著牲口販子找他的零錢,跟著牲口販子,進了一座院子。


    販子給崔澤和魏榆指了指牲口棚裏一匹棗紅色的。


    “喏,就那匹,走得穩,性子好,正適合你們讀書人。”


    崔澤遠遠看著那匹頗高大,又沉穩的馬,心沉下去了幾分。


    “老板,你這馬打哪來的?”


    “賣這個價,不虧嗎?”


    哪知牲口販子聽了崔澤的話,嚇得把兩條縫似的眼睛睜成了正常大小。


    他聲調都高了,“誰跟你說我賣馬了?”


    崔澤覺察出販子話裏的異樣,快步走到牲口棚前。


    當著他的麵,那匹棗紅色的長臉牲口奮力地嚼著混了豆子的幹草。


    它頭上一對耳朵跟著一動一動的,活像隻啃草的兔子。


    看著那對耳朵,崔澤在心裏默默問候起了魏榆。


    等問候到魏榆的親爹魏來,崔澤沒好意思下口,無可奈何地停下。


    他大爺的,是騾子……


    ……


    崔澤半黑著臉,一手牽著騾子,另一手扯著魏榆,走出小院。


    “你說帶我來買戰馬,就帶我來這個?”


    崔澤替魏來和魏家娘子咬緊了後槽牙,“你還請了假,荒廢功課。”


    “而且你爹是禦林軍,騎射了得,你分不清騾馬……”


    崔澤在腦子裏把整件事過了一遍,差點被魏榆氣笑。


    魏榆悄悄伸手,摸了把騾子的長耳朵。


    “我怎麽可能分不清騾馬。”


    崔澤聞言,停下腳步。


    他迴頭看魏榆。


    魏榆一臉鬼精地迴看他,臉上閃過的精光和他榆木小疙瘩的諢名半點不搭。


    “先生你上馬,不是,上騾。”


    “我牽你迴去。”


    崔澤看著魏榆鬼精的那張小臉,氣鬱難耐,當場給魏榆來了個腦瓜崩。


    “說清楚,到底怎麽迴事?”


    魏榆把手從崔澤手裏抽迴來,先撓了撓腦袋。


    然後,他恭敬地向崔澤作了個揖。


    “先生,這騾子是慢,但是走得穩。你身上的傷,沒幾個月是好不全的。”


    “你就要去青州了,八百裏的路,走得不穩,哪行呢?”


    聽了魏榆的話,崔澤雖然仍有氣惱。


    但還是翻身上了騾子,任魏榆牽他迴家。


    他想,這也許是一個小孩子為數不多的,體諒自己老師的辦法。


    魏榆牽著騾子,求穩,走得慢慢的。


    他邊走邊說:“先生,等你到了青州,肯定有不少馬,你是主帥,拿著這騾子換匹馬,沒人敢說你的不是。”


    “青州的兵,總不好意思讓自己老大,騎著騾子去跟北羌人幹仗吧。”


    魏榆說罷,迴頭跟崔澤做了個鬼臉。


    “先生,別太正人君子了,有時候使點兒指騾為馬的手段,也好。”


    “免得被小人欺負。”


    崔澤騎在騾子上,一路坐得穩穩當當。


    他的心被魏榆的話捂著,暖得像被人塞了個灌了熱湯的皮囊子。


    他心裏的冰開始化。


    “我的事,讓你費心了。”


    魏榆走在前麵,把腦袋搖成了個小撥浪鼓。


    “沒有沒有,我該做的。”


    “要不是怕你不答應,我都不會瞞你。”


    崔澤聽得好奇,“你怎麽就覺得我不會答應?”


    魏榆轉迴頭,歎了口氣。


    “先生,你瞧瞧自己身上的傷。”


    “傷是怎麽來的?一百廷杖,你一棍都沒少挨。”


    “為了林家,值得嗎?”


    魏榆不指望提起林家時,林先生能說出什麽他愛聽的話。


    結果今日的崔澤溫和地說出了狠話。


    “不值得,所以我打算改迴本姓,讓林家自生自滅。”


    崔澤說罷,扯著韁繩,夾住騾馬肚,硬是把騾子騎出瀟灑戰馬的風姿。


    “所以往後,叫我崔先生。”


    魏榆猛地一聽,呆在原地。


    “先生,你怎麽……難道人到中年,終於開竅了?”


    要不是騎在騾子上,崔澤恨不得繞迴去,再給魏榆一個腦瓜崩。


    臭小子會不會說話?


    魏榆不管崔澤心裏對腦瓜崩的盤算,樂得兩個嘴角都翹了起來。


    “先生,你在這等著,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個辟邪的香囊。”


    “你可別中邪,再對林家掏心掏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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