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修士救不了薑家。


    邪修也護不住薑禮桉。


    薑禮桉慘死的那天,薑書瑞抱著小小的屍體,在圍剿中痛哭。


    他薑家世代忠心為君,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啊!!!


    薑書瑞揪著罪魁禍首的衣領,紅著眼要撕了他!


    “他才三歲!才三歲啊!!!”


    “連一個孩子你們都不放過!你們四方協會,到底護的是這片大陸,還是這群豺狼虎豹!”


    茫茫雨夜中,薑書瑞所有的純真和善良都一一粉碎。


    作為凡人,人族皇室對薑家趕盡殺絕。


    作為修士,四方協會助紂為虐。


    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邪修聚眾血獄,為世人不容。而妖魔不接受外族,天地之大,六界之深,竟然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薑書瑞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逃離,找到妹妹薑梓婷成了他唯一的信念。


    他徹底踏入邪道,修為瘋漲。


    他不管所謂的代價,不管因果輪迴,隻看當下。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血洗靖國皇室的那天,他一把火燒了被封的將軍府。


    忠臣曝屍荒野,昏君高坐龍椅。


    就讓這把火洗去所有的悔意,還他們一個幹淨的前塵,安心去往下一世。


    給薑家所有人立下衣冠塚之後,薑書瑞找到了葉有道,此後十幾年,他兜兜轉轉找到了血獄。


    與歲南一戰,讓他失憶幾百年。


    血獄終年不見暖陽的日子裏,他薑書瑞終於在多年後,看到了一捧白雪一般的光芒。


    那光芒輕輕淺淺,一點也不溫暖,可她也不寒冷。


    多少年過去了,在他蒼白的記憶裏,竟然也有一個人,是為他而來。


    薑書瑞看著辛蓮,眼眶熱熱的,好像溫熱的血液又要流出來一般。


    辛蓮以手掌覆上他的眼睛。


    “別哭,再哭眼球真的長不出來了。”


    薑書瑞吸了下鼻子,又看向念七壬。


    “那顆珠子,是你故意落到我麵前的。”


    念七壬扇著幽香寄萬裏,淺淺一笑。


    “是啊!我的小五。”


    即便過去快千年,即便他容貌與身體皆有損,念七壬也依然一眼就認出來。


    就像看見辛蓮手中的濯枝雨,他知道,那是他的阿舟的劍;


    之前踏進南華秦家,他就知道小安在那裏;


    碧塘鎮進入山神廟,他也知道彩燈在那裏;


    亦或者在元昌城看見那張惡心的人皮……


    薑書瑞離去後,落雲台時常隻有華彩燈一人苦苦等待。


    大家都在時,薑書瑞經常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蹦出來,他有點貪玩,時常幾天見不到人影,多半是躲懶去了。所以當華彩燈一連三天沒看見人時,隻以為他找個安靜的地方睡大覺了。直到六七天後,華彩燈意識到不對勁,在薑書瑞房中發現他留下的書信。


    ——有事外出,我很快迴來,師尊、師姐勿憂。


    ——小五留。


    離去前的薑書瑞當然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迴來。


    華彩燈憂心忡忡,傳音幾次也沒有反應。那時靖國傳言,薑家世子與其妻兒皆被人劫走,華彩燈隻得暗中讓人尋找。


    師兄師姐和小五的接二離去讓她不知所措,也更加擔心師尊的處境。


    每一天,每一夜,都讓她分外難熬。


    不過剛剛五年,她就堅持不住了。


    華彩燈修的是醫道,在一切之前,她是救死扶傷的妙手仙子。


    她的醫術,在西海十分出名,師兄師姐時常陪著她出門義診。


    華彩燈的父母早已壽終正寢,她在這個世上隻剩下師門幾人。當這些人天各一方,危險未知時,她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


    刀山也好,火海也罷。


    她願意去闖的。


    華彩燈不知道槐安和薑書瑞的去處,於是選擇去元昌城。


    她是醫修,治病救人是義務,但她也懂毒,隻是她從沒沾過。


    靠著一手毒術和數不清的傷痕,她進了元昌城,見到了李幼希。千年前雲行舟身死元昌城,暗中的李幼希目睹了一切,她以為費盡心思偷偷保存下來的人皮是雲行舟的,殊不知那隻是畜生的羊皮罷了。


    於是,華彩燈也以為盒子裏的是雲行舟的人皮,悲痛之下,她沒有仔細觀察,帶著盒子和掌教令牌要走,卻被大魔發現,無奈隻能將東西留給李幼希保管。


    而她去找四方協會求援,一切就還有機會。


    隻是已經進了玄陵府地界,卻還是被截殺了。


    死去的時候,華彩燈很不甘心。


    她不甘心,明明自己師門幾人,皆是心懷大義的正道楷模,為什麽都會落成這樣的結局?


    如果,如果早知道樓紀明心懷不軌,她一定殺了他!永絕後患!


    在痛苦中,她給自己編織了美好的夢境。


    在那裏,大家都好好活著,一切如舊。


    甚至她對大師兄的情意也得到了迴應。


    這是在現實中,永遠不會實現的事情。


    她一麵欣喜非常,一麵卻又痛苦慚愧。


    所以看到辛蓮時,這份痛苦達到了頂峰。她舍不得這些美好,不希望有人來打破這一切,卻忘了現實中這些人依然在經曆著折磨。


    所幸辛蓮執意帶她走,打碎了虛幻的所有。


    時光轉瞬而逝,某一日,辛若瑜蘇醒之後,看見的便是失了顏色的落雲台。


    他在落雲台的青風崖上站了一天。


    他知道雲行舟幾人被困在外麵,可體內的魔種也讓他無法離開。


    日落月升,他看著月光下,亮起燈火的流相門,冷意漸漸爬滿全身。


    “那後來,您是怎麽遇到我的?”


    辛蓮問,眸中不解。


    念七壬的視線落在她眼中,勾了勾唇角。


    “是阿木。”


    “也就是無極宮宮主,是他幫了我。”


    魔種讓辛若瑜體內的靈脈越來越不穩,可是他要等的人一直沒有等到。


    在阿木的卜算和幫助下,辛若瑜凝結分身,又去世間走了一遭。


    說到此處,辛蓮將一枚命牌放在桌上。


    那枚命牌,背後刻著一個“六”字。


    “我聽說,您十年前帶我迴宗時,門中長老才知我上麵還有個六師兄。原來您收六師兄時,並沒有舉行拜師禮,也無人見過六師兄。”


    “我後來發現,落雲台沒有他的痕跡。”


    辛蓮直視念七壬,神情有點嚴肅。


    “而我這兩年,也沒有調查到他的任何消息。”


    “如今,您是否可以親口告訴我們,他在哪裏?”


    何天衡也看了過來。


    “是啊。我這幾年沒有打聽到小六的任何消息,他在哪裏呢?”


    對於這位小六,眾人都是陌生的。


    一時間,所有視線都落在念七壬身上。


    念七壬合上折扇,拿起那塊命牌,他靜靜看了命牌一會兒,腦中某個身影佇立。


    “小六啊……”


    念七壬語帶歎息,手中的命牌漸漸消失,化為一捧塵土。


    “他與我等緣分已盡。”


    “莫強求。”


    命牌沒了。


    似乎那個牽動他們心弦的人也一並去了。


    小院的夜裏格外安靜,玉鹽酒的香氣飄在眾人鼻間,久久不散。


    “遇見他的十幾年後,我終於找到了你。”念七壬收起了所有的遺憾與惆悵,轉眼笑看辛蓮。


    十年前,辛若瑜於茫茫人海中撿到了流浪的辛蓮。


    他們在外遊玩了一段時日。


    然後兩人在落雲台度過了短暫的八年。


    “生死本是常事,可我放不下你們,所以,我請求無極宮宮主相助,以金明九夷神樹打造一副軀體,化名念七壬,躲過天道的監測, 重新迴到你們身邊。”


    “那……”雲行舟猶豫一下,還是問:“你這是將魂魄剝離出來了嗎?”


    “……是不是很痛苦……”


    這一句,雲行舟問得有些苦澀。


    這一千年來,他們過得都不好。


    念七壬搖頭,輕笑。樹上的明珠散發的微光打在他臉上,那笑容,便顯得更加溫暖。


    “不痛苦。”


    “真的,一點都不痛。”


    念七壬的神情十分認真,眼神真誠地望著大家。


    和他們經曆的痛苦來說,他一點兒都不痛。


    可誰會相信呢?


    辛若瑜可是連酒,都不願喝辛辣的啊!


    何天衡袖中的手微微收緊,胸腔發澀,鬱氣難咽。


    槐安吸了口氣:“那,您的身體,放在流相門沒關係嗎?”


    “無事。”念七壬笑,“樓紀明不會傻到動我的屍體的。”


    靜默了一會兒,雲行舟開口。


    “如今看來,背後之人似乎是一夥的。”


    “對我下殺手的是嶽承義,但是他與元昌城中那隻大魔似乎認識,如果僅靠他自己,困不住我。”


    槐安也道:“當年監視青鵑的是秦章的人,後來帶她離開聞香閣的也是秦章的人。她或許使了什麽辦法,讓秦章無法殺她滅口,就隻能放在眼皮子底下!”


    辛蓮撚了撚衣袖,接著道:“青鵑與秦家死士在東月樓被殺,故意留下秦家令牌的背後之人,不太可能是人族,否則不可能不出麵直接與我合作。”


    “那我呢?”薑書瑞積極舉手,“靖國皇帝早就忌憚薑家多年!爹爹也是早就料到那狗皇帝會卸磨殺驢才把我送進仙門!我當年可沒發現皇室中有魔族!”


    “怎麽沒有?”何天衡白他一眼,“那個叫歲南的你忘了?!”


    薑書瑞與薑梓婷一愣。


    花非撥了下羅盤,低聲說:“如果沒有歲南,薑家出事至少還要晚二十年。”


    二十年。


    二十年雖短,但於薑家來說,這便是極大的機會。不僅足夠他們從君權爭奪中撤退,而薑禮桉也早已弱冠。


    薑家,會有新的退路。


    “……是我……”薑梓婷喃喃:“……我才是禍害……”


    “梓婷,你說什麽傻話!”薑書瑞心疼地將小屍鬼攬進懷裏,“那些畜生才是禍害!我們梓婷,是世上最心善最可愛的妹妹!”


    似是想起不太好的迴憶,華彩燈臉色有點難看。“我在元昌城時,那隻大魔是樓紀明的樣子,一路追殺我到山神廟。”


    槐安沉眉凝思:“四方協會無法讓樓紀明露出馬腳,我們不知道元昌城中的大魔究竟是不是樓紀明,也不知道流向門中那個樓紀明究竟是個什麽鬼東西!但有一點毋庸置疑!”


    “背後那隻手——是魔族!”何天衡沉聲道。


    “沒錯!”眾人不禁點頭表示讚同。


    從背後站著何家的何天衡被陷害逼走,誰也無法討到好的雲行舟被調走,護犢心切的槐安也離開,落雲台的一家人終於分散各地。


    “隻是,魔族的目的是什麽?”薑書瑞撓撓腦袋瓜。


    嶽承義在劍宗隻是輩分高,手上並沒有權利,天賦與修為都一般;


    秦章千年前也差不多,後來修為倒是突飛猛進不少,甚至如今都是大乘修士了。雖然在南華地位高,但他似乎也沒動用過手上權利。


    歲南是純正的魔族,但多年來也隻是盤踞血獄,好像也沒有進攻大陸的勢頭。


    那魔族幫助嶽承義和秦章是為了什麽?是他們開出了魔族無法拒絕的條件?還是魔族本來也針對雲行舟幾人?


    可為什麽呢?


    這幾人,並不是什麽氣運之子,也沒有身懷異寶,更沒有阻礙到魔族!


    而且,如果是針對,為何又任由辛蓮將他們一一帶迴呢?


    彌羅城如今隻有血獄和流相門來了人查探,可沒有魔族的痕跡。


    雖然魔界之門依然關閉,但也不是沒有少數魔族通過一些別的辦法溜到人界。


    但奇怪的是,一隻魔族也沒來打探降香小築的消息。


    “不過,如果魔族的目的在於我們,那……”薑書瑞微微轉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落在辛蓮身上。


    似乎隻有她,還沒有被魔族陷害過。


    不過倒是在元昌城,差點被那隻大魔殺死。


    “說起來,蓮蓮,好像隻有你才是好好的啊!”薑書瑞很稀奇地盯著辛蓮。


    何天衡抬手重重給了薑書瑞腦門一巴掌。


    “傻小子,胡說什麽呢!”


    薑書瑞被打也不生氣,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我這不是開心嘛!至少蓮蓮不像我們一樣受了這麽多年的苦呀!”


    眾人忍俊不禁。


    辛蓮也忍不住勾唇。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抬起了她的手,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


    “那麽,”槐安似笑非笑,“現在是不是該坦白了,你的血,是怎麽迴事?!”


    該來的躲不過。


    麵對幾雙瞬間嚴肅的眼神,辛蓮抿了抿唇。


    她並不害怕將秘密袒露人前,更何況麵前皆是一家人。


    她隻是不知該如何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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