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希的眼皮緩緩合上。


    困在魔陣中的白蒲使用禁術,燃燒自己的生命,強行提升修為,打破魔陣,衝了出去。


    他抱起李幼希,血淚滴落在少女臉上,開出令人心悸的花。


    “小希!小希!看看我!看看師兄啊!”


    “不要死……不要啊……”


    黑衣人一早在元昌城布下的結界隔絕了這一切。


    除了他們彼此,不會還有人知道,


    聞名天下的刀修,也為了死去的師兄師妹,和數不清的百姓們,痛哭不已。


    明明此刻,他們本該踏上歸家之途。


    迴了流相門後,任平江師叔就會宣布將宗門之位傳給白蒲。


    他們還是會和師尊一起,繼續過著平淡又快樂的日子。


    李幼希僅存的視線中,二師兄將她抱入懷中,殷紅血淚非常刺眼。


    她扯著嘴角努力微笑,伸手去夠師兄的臉。


    “我……我就知道……”


    “師兄你……”


    “絕不會……絕不會入魔……”


    李幼希沒能為師兄抹去血淚。


    手無力地垂下。


    “啊!!!!!!”


    白蒲抱著李幼希痛哭,如同掙紮的困獸。


    他抖著手將少女臉上的血花一點點抹去。


    “小希,師兄不會讓你死的。”


    “我會救你。”


    “我會救你們。”


    白蒲身下出現一道法陣。


    他自毀靈脈,全身修為盡數流入陣中。


    而後法陣向十個不同方位延伸出去,無數靈力分別匯聚在不同地方。


    生死陰陽十煞陣就此開啟。


    白蒲不舍地鬆開手,少女便輕柔地飄起,和城中數萬具屍體一樣飄在空中。


    而白蒲,慢慢地、無力地倒在地上。


    黑衣人看著啟動的大陣,輕嘖一聲。


    他抬起手,幾道魔氣便打向白蒲,擊中了他身下的法陣。


    白蒲很清晰地聽見法陣中傳來的聲音。


    但他還是笑了。


    因為他看見了,那些人身上的傷口一點點消失。


    看見了,師妹臉上露出的紅潤。


    多年前,白蒲在東門遊曆時,曾得知一個能複活死人的法陣。


    彼時,他對此不屑一顧。


    複活已死之人的,能是什麽好陣?定是邪陣!


    雖然隻見過陣法圖一眼,但他超強的記憶力還是令他在這種時刻一下想起。


    是邪陣他也認了。


    隻要小希和沈昂還活著,


    隻要這些百姓們還活著。


    對修士來說,命或許有很多條。


    可普通百姓,死了就真的死了。


    白蒲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小指最後勾了勾腰間的玉牌。


    是流相門的弟子玉牌。


    隻可惜,要讓師尊失望了。


    今夜之後,他白蒲再也不是令他驕傲無比的弟子了。


    “對不起……”


    曾經絕世無雙的刀修,曾在龍池宴上惜敗雲行舟,取得次名的白蒲,留給世間的,隻是一句“對不起”。


    魔氣破壞了生死陰陽十煞陣。


    可陣法依舊在維持。


    白蒲以為自己承受死亡的代價,就能換來所有人活著。


    可他忘了,生死陰陽十煞陣,從未成功過啊!


    就連首位布陣者和被複活的人,也沒人知道他們的下場。


    他以為所有人都能活下來。


    可“活”下來的不過是一些沒有靈魂的軀體,靈魂們無法迴到肉體之中,也無法去往冥界輪迴。


    所有人,不,所有鬼,都被困在了元昌城中。


    結界隔絕了所有,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切。


    白蒲已死,魔氣便肆虐占據他的身軀。


    那張漂亮的臉上,一點點爬上了醜陋的黑色魔紋。


    天亮之後,結界消失,四方協會封鎖元昌城。


    時任會長的萬寅,帶著協會中的幾位統領,連同萬佛寺以及五行宗對元昌城進行徹查。


    可他們什麽也沒查出來,反而受到城中無數鬼怪的攻擊。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白蒲。


    那時,流相門來的人正是任平江和雲行舟。


    他們和幾位長老一起來,聽了四方協會所有的調查結果後,帶著白蒲的屍體離去了。


    至於沈昂和李幼希的屍體,眾人都以為,連同城中百姓的屍體都被魔氣吞噬了。


    離開之前,尚有長老說,白蒲已經墮魔,此等弟子,理應就地格殺!


    即便身死,屍體也不應該帶迴宗門。


    人魔勢不兩立。


    入魔,便等同於叛宗!


    幾個長老在元昌城門口吵得唾沫星子滿天飛,任平江也一言不發。


    最後是雲行舟開口說,沒有人能證明入魔的是真正的白蒲。人死如燈滅,畢竟還是蘇長老的弟子,要處置也是要按蘇長老的意見。


    長老還不服氣,卻在雲行舟冷漠的眼眸中漸漸沒了聲音。


    之後,所有人撤離元昌城,一層層封印布下。


    鬼城之名,由此而始。


    於是,再沒有人知道,


    黑衣人擁有陣法的一半控製權,經常吞吃城中的鬼魂。


    沈昂和李幼希帶著一些還有神智的小鬼終日躲避。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日夜。


    這在修士漫長的生命中,隻是滄海一粟。


    可對於這些鬼魂來說,一年是看不到盡頭的、比地獄還要難熬的日子。


    所以,僅僅是一年,沈昂的魂魄就快要消散盡了。


    他一直盡己所能,保護所有鬼,還將李幼希的屍身保護得好好的。


    反而他自己的屍體,早被啃沒了。


    沈昂消散的最後時刻,他和李幼希一起坐在平安客棧門口小小的台階上。


    蒼穹早就被鬼氣遮掩,他們抬起頭,看的隻是一片黑。


    可兩隻鬼,還是仰著頭,很認真地端詳著。


    似乎頭頂之上,還是幼時見過的那片星辰。


    李幼希將頭靠在沈昂肩上。


    鬼體是沒有實感的。


    但她心裏還是很安定。


    “師兄。”


    沈昂垂眸看她,輕輕嗯了一聲。


    “下輩子,你還做我的師兄好嗎?”李幼希笑著說。


    沈昂也笑。


    “好。”


    “那你可要快一點!不然二師兄就要成大師兄了!嘿嘿,小時候我問他,是不是很討厭我。他說不是的,就算再來一次,他也願意做我師兄。”


    “放心吧,小白肯定在我後麵。”


    “那可不一定哦~師兄,二師兄每次突破都比你快!他之前還老是故意喊你名字!太可惡了!你不要再讓著他!”


    “好……我……我會很快的。”


    “師兄……”


    “……嗯……”


    “……我好怕……師兄,我好怕!”


    李幼希再也忍不住,嗚咽著。


    沈昂最後抱住師妹,輕歎一聲。


    “小希,珍重……”


    “……”


    “……”


    “嗚嗚。”


    黑暗中,隻有少女低低的抽泣聲。


    “師兄……”


    ……


    “師兄!”


    ……


    “師兄!!!”


    ……


    沒了師兄,李幼希隻能學著像師兄那樣,帶著眾鬼不斷修煉,保持魂魄的完整,以便來日有機會重入輪迴。


    可她還是太弱小了。


    身邊熟悉的鬼一隻接一隻消失。


    李幼希無法放任下去。


    她選擇犧牲自己。


    以肉體祭陣,將自己的魂魄與法陣連結,強行扭轉生死陰陽十煞陣。


    至此,她才終於能夠保全萬鬼。


    畫麵中,李幼希某次與黑衣人交手。


    她不顧被打散的魂魄,徑直扯下了黑衣人遮麵的麵具。


    繚繞魔氣中,那人轉過頭,一張臉便分外清晰。


    眾人:!!!


    看客們皆瞪大了眼睛。


    平靜的湖麵猛地沸騰起來。


    “天哪!”


    “那那那那那那!”


    “是他!流相門宗主樓紀明!”


    “我去!他是魔族臥底嗎?!”


    ……


    年輕的臉龐上,一雙溫和的眼眸。


    不是樓紀明,又是誰。


    雁曲兩人對視一眼,雁來月轉頭四處看了看,有些心急。


    “那小子到底去哪兒了!”


    話音中含著擔憂。


    辛蓮盯著畫麵中的樓紀明,麵無表情。


    謝蒼謠看了她一眼,眼睫下垂,不知在想什麽。


    此刻圍在元昌城周圍的,有無數人。


    除了協會、劍宗的人,參加試劍大會的弟子們,萬佛寺的佛修們,趕來的曲若微和水上清,暗處還有幾道氣息。


    畫麵點點消散,李幼希將手中令牌丟給辛蓮,繼而麵向翟秋聲。


    她直直跪下,朗聲道。


    “流相門第一百二十三代弟子李幼希,懇請四方協會,徹查多年前元昌城城滅一事,為我二師兄白蒲,沉冤昭雪!”


    隨著她話音落地,李幼希身後各處,慢慢從地上鑽出無數隻鬼。


    它們不懼日光,也一同下跪。


    “懇請四方協會,徹查我等身死之事!還白蒲仙君清白!”


    “還白蒲仙君清白!”


    “還白蒲仙君清白!”


    “還白蒲仙君清白!!!”


    萬鬼齊鳴,一聲勝過一聲。


    看著這一幕,眾人皆震驚地無法言語。


    天空忽然落下冰涼的雪花,有人抬頭一看,這才發現下雪了。


    點點雪花飄揚,沾落在眾人眉眼上,衣襟上。


    翟秋聲閉了閉眼,沉聲道。


    “本座會徹查此事!絕不姑息!”


    空能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翟會長,此事疑點頗多,萬佛寺願鼎力相助。”


    鍾奕也點頭,正要開口。


    一道聲音卻插了進來。


    “且慢!”


    空中出現一道法陣,漸漸走出幾個人來。


    他們穿著相似的青色衣袍,腰間掛著青色的玉牌。


    眾人的眼神一變。


    “是流相門的人……”


    辛蓮瞥了一眼,心中冷笑。


    領頭的,正是流相門代掌教慕容白。


    他神情嚴肅,緩緩掃過幾位大人物,視線在黑衣人身上凝了一瞬,最後落在李幼希身上。


    “敢問這位……”慕容白停頓一下,繼續道,“這位姑娘,你說你是我流相門弟子李幼希,請問誰能證明?”


    誰能證明?


    風舒瞪大眼睛。


    “不是吧?我證明我自己?”


    辛蓮嗤笑。


    慕容白為人十分嚴厲,一板一眼,典型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她瞬移至李幼希身邊,將人扶起,正要開口說話。


    “我能證明。”


    這是一道十分滄桑的聲音。


    李幼希一震,頃刻愣在原地。


    她肩上的赤金尾蝶突然急速振動翅膀。


    辛蓮看向聲源處,元昌城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人。


    他披著灰色長袍,兜帽遮住了相貌。


    他腳步穩定,毫不猶豫地朝李幼希走來。


    每一步,都很輕,卻像重重踩在了李幼希心上。


    他很快走到李幼希身後,抬手取下了兜帽。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不再年輕,額頭與眼尾落了皺紋,下巴上也有一圈白色胡子。更顯眼的是他一頭白色的長發,隻用一根發簪鬆鬆挽起。


    許多人都不知道此人是誰,一頭霧水。


    慕容白眉頭一皺。


    曲若微與水上清對視一眼,歎了口氣。


    何苦。


    何苦啊!


    “希兒,你不願意看看為師嗎?”


    蘇消塵笑著,眼尾卻迅速紅了。


    李幼希搭在辛蓮手上的手顫抖著。


    她緩慢地、緩慢地轉過身。


    麵前的,不是記憶中那個年輕瀟灑,儀表堂堂的師尊,而是一個白發老頭。


    李幼希怎麽也想不到,師尊會變成這樣。


    她悲傷極了,眼中卻流不出眼淚,僵硬的臉也無法作出表情,隻能雙手抖著,難過地看著蘇消塵。


    辛蓮後退幾步,讓出空間給這對師徒。


    她垂下眼眸,想起認識蘇消塵以來的所有。


    在落雲台的八年,師尊經常閉關。


    書閣裏的書看完了一遍又一遍,她便忍不住分出神識,悄悄探到宗門的藏書閣中去。


    神識看書可比肉眼快多了,於是她常常這樣做。為了不被發現,每次都鑽到藏書閣最高層看書。某一日,她被一道法術難住,久久沒有破解時,有道聲音提醒了她,嚇了她一跳。


    她這才知道,原來頂層還有守閣長老在,索性他沒有趕走辛蓮,也沒有和她說話,兩人就這麽在頂層和平相處下來。


    時間長了,或許是他太寂寞,他給辛蓮講了許多故事。


    在這層書樓中,兩人仿佛朋友一般。


    直到很久之後,辛蓮才知道,藏書閣根本就沒有守閣長老。


    頂層的,隻是一個被追殺得無路可逃的可憐人。


    當年元昌城出事時,蘇消塵正在宗門中閉關,正是突破的關鍵時期,誰也不敢打擾。


    所以等他閉關結束後,才發現三個弟子都沒了。


    留給他的,隻是一具白蒲的屍體。


    蘇消塵痛不欲生,將白蒲屍體內的魔氣都清除後,以自己多年為宗門作出的貢獻為要求,將白蒲屍身葬在了後山。


    他不相信沈昂與李幼希也死了,也不肯為他們立衣冠塚,即便破碎的命牌擺在他麵前。


    後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而蘇消塵告訴她,當年他用禁術迴溯了白蒲身上發生的一切,得知了所有。


    彼時,他也懷疑是因宗主之位所以樓紀明勾結魔族痛下殺手,還是魔族突襲,而他的三位弟子命中注定有此死劫?


    蘇消塵離開宗門,來到元昌城。


    他找過萬寅、萬佛寺,甚至五行宗,卻無法進入元昌城中。


    同時,還有不少魔族追殺他。


    最嚴重的一次,他幾乎殞命。


    蘇消塵不得不找地方藏起來。


    而流相門藏書閣,就是最好的地方。


    不論樓紀明有沒有參與其中,也沒人會想到他竟然藏在那裏。


    蘇消塵曾想過,魔族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追殺他?是與那黑衣人有關?還是因他執意要入元昌城?


    也正如此,蘇消塵更堅定元昌城必有異處。


    後來他猜到雲行舟要去元昌城,於是露麵和他說了所有,並且提出同行。


    可雲行舟拒絕了。


    而他也一去不返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辛蓮去歲從落雲台離開時,蘇消塵告訴她的。


    那時他終於出現在辛蓮麵前,慈愛地看著她。


    很多年前,流相門的琢玉尊者辛若瑜與白鶴散人蘇消塵被譽為“流相雙璧”。


    他們性情截然不同,卻誌趣相投。在宗門中看似毫無交集,實際上經常互相串門。


    所以,白蒲與雲行舟,也時常來往。


    後來,雲行舟成為掌教,白蒲也卷入宗主之爭,一舉一動皆被放大,於是兩方漸漸淡了來往。


    但情誼始終在的。


    所以雲行舟堅持要去元昌城。


    他沒辦法看著朋友蒙受不白之冤,也沒辦法看著蘇消塵走上絕路。


    也是從這開始,辛若瑜的弟子們,都走向了不歸之路。


    辛蓮從降香小築離開前,曾去見了蘇消塵一麵。


    她說要去元昌城。


    蘇消塵阻止不了她,隻好送了一隻六翼赤金尾蝶給她。


    如果真的能見到沈昂或李幼希,那也能告訴他們——


    不要放棄,師尊一直在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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