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一百多年了吧。


    法布恩緊了緊抓著遲鍾衣服的手,睫毛顫了顫,落下幾滴雪融化的水。


    一場失敗的戰爭,把他從歐陸霸主的位置上拽了下來。


    他的軍隊在戰爭中接連敗北,皇帝親率近十萬名軍隊投降。他的心髒城市被敵國軍隊圍困,整個帝國政權垮台,新的領導人上台軟弱求和,法布恩割讓出去大片領土,並賠償高額金錢。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是他曾經與滿清通信時學到的一個詞匯,從遙遠的富饒的東方買來的茶葉是上等貨品,法布恩一邊給自己泡茶,一邊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麽做才能洗刷這次恥辱。


    他的人類國王死了,但是新上任的領導人依舊擁護他為神明——法布恩戰敗迴來的時候滿肚子火氣沒地方撒,把那些企圖取代他的新神殺了個一幹二淨用來發泄,目光一瞥周圍跪得瑟瑟發抖的人類,冷笑著警告他們,本尊還沒死,誰敢造次?


    人類誠惶誠恐地磕頭認錯,法布恩依舊是這片土地的神,享受他們的供奉。


    他迴到自己的宮殿休息,泡了牛奶洗澡,將寶石當彈珠玩,閉門不想聽外麵的消息,彈琴,畫畫,唱歌,怎麽快樂怎麽來,他在外麵爭戰很累,也受了傷,完全不想管事。


    天氣越來越熱,法布恩在宮殿裏悶得無聊了,換了身衣服,沒讓傭人跟隨,出去轉悠畫畫了。


    人類麵見神明的時候是要跪在地上,頭緊緊貼著地麵,直視神明是會被挖了眼睛的。除了個別身份尊貴的皇族和大貴族跟神明商討事情的時候可能會被允許起來坐著聊,絕大部分人都是不知道神明長什麽樣子的。


    法布恩沒擺出神明的排場,自然也就不管人類看不看自己了,他衣著簡單,隨便戴了兩個配飾,頭發散落,打折卷,精致漂亮,兩手插兜走在城市最繁華的街路上。


    外麵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法布恩走在街頭,思緒跳躍地想著各種事情,他因為這場戰爭已經很久沒出海去看看他的小孩了——法布恩稱唿那些在其他大洲歸附自己、幫自己管理人類的神明為小孩,那些神都是要恭恭敬敬喊父親大人的。


    他迴憶這些孩子的臉,逐漸意識到除了埃米爾他們這些從小就跟著他的孩子以外,其他大洲的小孩根本沒印象。


    算了,有埃米爾幫他記著,不用花費太多心思。


    法布恩想到自己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埃米爾了,腳下一拐,就要去看看他最喜歡的寶貝現在怎麽樣了。


    忽然,身後“砰”的一聲巨響!


    法布恩的異能需要反應時間,他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在他的心髒城市膽敢有人埋伏,被衝擊波掀飛出去滾了兩圈,受傷倒沒有太多,就是變得灰頭土臉的。


    周圍太過混亂,他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眼神陰暗得可怕。


    法布恩迴到了人類的政府,殺多少先不提了,他想罵人。但是這些人類沒認出來他,詢問他找誰,是不是有困難了。


    困難?


    法布恩看了眼自己髒兮兮甚至還擦破了衣服,笑得更加核善了。他念出自己記得為數不多的領導人,等著清算這件事情。


    結果兩個人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了半天,法布恩才意識到人類又換領導人了。他氣得都歎氣,知道這次爆炸可能又是人類的衝突波及到自己了,生氣砍人都不知道砍誰。


    反而沒那麽生氣了。


    他知道自己戰敗很打擊國民自信心,隻要沒有擁護新神,法布恩覺得自己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自己鬧騰完,就像是看自己養的小貓爭出一個勝利者,隻要沒有人來搶他的小貓,法布恩就能說服自己消氣。


    接待人知道了他被爆炸波及,連忙想要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並包紮傷口。


    法布恩的擦傷已經愈合了,他不用去醫院,疑惑地看了眼接待人,問他,隨便一個人你們都會帶去醫院?以前怎麽沒聽說過?


    像他這樣被波及的無辜人來這裏告狀,不可能被理睬,法布恩還沒亮出身份,按理說是不會有人管他的。


    那人興致勃勃地跟他介紹,公社就是要幫助工人!


    這時候,一個半大的女孩走了過來,讓接待人去忙別的,她來跟這位先生說。


    “好的肯蔓恩小姐。”


    mune在法語裏,是公社的意思。


    法布恩歪了下頭。


    女孩年紀不大,看起來隻有十一二歲,卻彬彬有禮地向他行屈膝禮,不卑不亢,“我的名字是虧奈。先生,請跟我來,先換一身衣服吧。”


    這孩子不簡單。


    法布恩把自己收拾好,換了一身沒那麽貴重的衣服,坐在爐火旁邊烘頭發,懶洋洋地問她,“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虧奈說,“您是唯一一個敢直接來政府質問最高層領導的人,哪怕是大貴族也不會這樣。”


    法布恩頓了頓,隨後往沙發上一倒,翹起腿,“你父親呢?你是公主嗎?”


    “我不是公主。”虧奈搖搖頭,她的發色跟法布恩一樣都是栗色,眼睛確實深紅色的,在火光的照耀下才亮起來,小姑娘長得很漂亮,但是皮膚狀態和法布恩這樣精心養護的完全不一樣,雙手粗糙,像是紡織廠裏的女工。


    法布恩掃了兩眼,笑了一下,問道,“不是公主……你父親是誰,做什麽工作的?”


    “我沒有父親。”


    他說她的整個法國工人的孩子。


    虧奈垂眸,“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跑腿打下手的。”


    法布恩心想隻是打下手嗎,可笑。他皺了皺眉,想到什麽,又露出一個笑,“那你跟著我吧,跟我迴宮殿。”


    “先生,我有自己的工作。”虧奈婉言拒絕了,“您今日還有其他事情嗎?”


    法布恩挑了下眉。


    “你直說吧。”他撥了撥頭發,“我現在心情還算好。”


    “我想請您和我一起看看這座露微爾城。”


    露微爾城是這個帝國的根基,是法布恩的心髒城市。


    他活了幾百年,自認為對露微爾城了如指掌,正好他今日的想法就是出門轉轉到處看看,帶上這個小姑娘就當是解悶了。法布恩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行。”


    他們出發了,在領導人的目光中。法布恩沒搭理他們,帶了頂帽子遮陽,反倒是虧奈衝他們笑了笑,並擺手,示意不要在意。


    兩人走在大街上。


    法布恩看著周圍的建築,跟她講述過去,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過去,也許隻有法布恩會記得那些細節,在他漫長的生命中留下的一點痕跡,仍在被時間衝刷。


    虧奈認真聽著,附和兩聲表示自己在聽。


    神明大人很少這麽跟一個人講過去,他口才很好,講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小故事特別吸引人,逗的虧奈眉眼彎彎跟著笑。


    他們走過繁華的商業街,熱鬧一點點褪去。


    最後法布恩停住腳步,買了些水和吃食,說,“迴去吧。”


    該迴宮殿了。


    可是虧奈輕笑,嘴角的酒窩晃得人心裏酸澀,她說,“可是我還沒有為您講些什麽。”


    “往前走吧,尊主,神明大人,前麵才是我的故事。”


    她接過了麵包,自顧自往前走,自顧自地說,完全沒有給法布恩反駁的時間。


    法布恩想,這家夥真冒犯。


    但是這是他跟著往前走了,手裏拿著買來的麵包,味道不太好,可是法布恩不是什麽特別嬌慣的人,他雖然享受極致的財富,但是在戰場上他就不挑了什麽都能吃。


    虧奈講著她的家庭,貧苦,破敗,父親的無休止的工作確實能換來微薄的工資勉強養家,他們住在小小的房間裏,像是蜷縮在陰溝裏的老鼠。母親在紡紗廠工作,高強度的工作令她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


    “我的父親被戰爭帶走了。”虧奈說,“他說他一定會迴來的。”


    法布恩眸色沉沉,情緒不定。


    虧奈繼續說道,“我的母親病逝了。”


    她結束了自己家庭的講述,開始為法布恩介紹沿途的風景,這棟房子裏住了一百多人,她指了指遠方冒煙的工廠說那裏的工作條件,工資情況以及工作時長,她又指了指旁邊肮髒的臭水溝,說起瘟疫盛行,到處都是死亡。


    隻見一個衣衫襤褸、渾身髒兮兮的孩子,怯生生地從角落裏慢慢地挪了出來。他那瘦弱的身軀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腳步也顯得有些蹣跚不穩。孩子抬起頭,用一雙充滿渴望和膽怯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朝著他們兩個人湊過來。


    走到離虧奈還有幾步遠的地方時,孩子停下了腳步,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一般:“姐姐,求求您……可憐可憐我吧,能不能給我吃一塊麵包?我已經好久沒有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虧奈手裏明明還拿著麵包,她還是迴過頭,問法布恩,“尊主,您願意畫一個麵包嗎?”


    法布恩自己手裏拿著麵包,沒吃兩口,隨手給出去打發了這個孩子。


    但是很快,就有更多比這個男孩更可憐的孩子湊上來,可憐兮兮地看著法布恩。


    神明大人失去了耐心。


    他的臉色冷了下來,虧奈急忙把孩子們吆喝了過來,開始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裏拿麵包。很多很多麵包,完全不是那個小包能放得下的。


    哄走了一批,又來一批,虧奈就持續不斷地發放,來者不拒地發。


    法布恩抱著手臂在旁邊等著她發。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從小孩,到吃不起飯的婦人,再到一些養不了家裏人的男人,虧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她一直在堅持,想要再救一個人,再救一條生命。


    直到法布恩掄起了鞭子,開始驅趕他們。


    虧奈有些站不穩,法布恩拽著她上了馬車。


    “不裝了?”他翹起腿,“我還以為你會在我麵前裝一段時間,就和以前那些神一樣,偽裝人類,等待我的虛弱,然後想方設法取代本尊。”


    虧奈輕輕搖頭,“您肯定很早就發現我了,我沒有偽裝什麽。”


    在看見她的第一眼,法布恩就知道這是一個神明,但是她屬於那些準備造反的神,還是屬於和埃米爾一樣會跟隨他的神,不確定,法布恩便想看看這姑娘怎麽選擇。


    現在他也不清楚了,她到底要做什麽。


    “你的神力是什麽?”


    “畫麵包。”虧奈說,“我能畫出來很多很多麵包。”


    法布恩反而笑,笑她自不量力,“你能畫多少?今天不過是幾千個你就受不了了,這還不如我的宮殿一天的消耗量,你覺得你能救他們所有人嗎?開什麽玩笑。”


    “可是能救一個,是一個。每個人都是一條命。”虧奈看著他,毫不畏懼,“您曾經支持的北美的神明說過,人人生而平等。”


    “……我看你真是無藥可救。”法布恩扯了下嘴角,馬車搖搖晃晃,昏暗的燈光也在晃,她卻是笑著的,嘴角的梨渦好顯眼。


    “人與人是不可能平等的。”神明說,“我隻能記住埃米爾的名字,記不住其他大洲那麽多神明的名字。”


    虧奈說,“神明大人,您願意畫一個麵包嗎?”


    她的眼睛被光照得透紅,像是鮮血,像是火焰,從地下滾燙的岩漿中迸發出來,熊熊燃燒妄想吞掉這個世界的肮髒。


    很多年之後,法布恩才能理解她當年為什麽這麽執著於讓他畫出麵包來。


    “虧奈被殺了。”法布恩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樹枝,火光明滅照亮他的紅藍色異瞳,那紅色和虧奈的眼睛很像,他自己都沒有感覺到,“人類殺了她,帶著她的頭顱來向我邀功,說為我鏟除異己。”


    遲鍾找到一個避風的好地方,生了火開始取暖,他自己也走不動了,很需要休息,就聽法布恩講故事。


    這個關於麵包的故事是鶴衍在給他講神明的性格時講給他聽的,阿衍說這件事情看起來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是對法布恩的影響很大。


    “她不是想讓我畫一個麵包。”法布恩的視線放空,一百多年了,他依舊能迴憶起小姑娘的麵容,“她想讓我去可憐可憐我自己的子民,哪怕隻是畫出一塊麵包。”


    遲鍾點著頭,“她在追求人人平等,世界和平,每個人都能吃上麵包。”


    法布恩搖了搖頭,“這個世界是不可能人人都吃上麵包的。”


    “這個世界也不可能人人都滿足於隻吃麵包。”


    既然不能平等地救贖,那就平等地剝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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