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了推圓框眼鏡,蘸飽墨汁的狼毫在宣紙上沙沙作響。


    且看這長安城裏的人心,大抵是比灞橋的柳絮還要輕浮些。


    那龍椅上的天子,倒成了婦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妻子微麥與女兒丹霞兩個人,裹著錦繡蟒袍,倒要學眉小兕女帝臨朝聽政的派頭,殊不知宮牆外的枯骨堆裏,早埋著無數\"女中堯舜\"的舊夢……


    王毛仲這廝倒是個人物。家奴之子,偏生得副玲瓏心肝,鞍前馬後伺候主子時,倒比那廟堂上的袞袞諸公還要伶俐三分。


    萬騎營裏的丘八們吃醉了黃酒,他便能掏出碎銀子結賬;哪個校尉害了瘧疾,他倒記得送幾劑湯藥過去……這般作態,莫說臨淄王三郎紫岸這個明眼人,便是朱雀大街上的販夫走卒見了,也要讚聲\"好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天意最喜弄人。前腳才見眉小兕的魂魄散作雲煙,後腳這縷遊魂偏生又從黃泉折返——倒像是長安城裏的更夫漏敲了梆子,教那碗孟婆湯生生潑在了忘川河裏。


    無獨有偶的三郎紫岸,連夜打馬迴京時,馬蹄濺起的塵土怕是要迷了閻羅王的老眼。這時空中,黑瘦家奴王毛仲,倒成了主子身前移動的肉屏風,挽弓的手指穩得像釘進磚縫的鋼釘,叫人疑心他前世是後羿轉錯了胎!


    卻說這三郎紫岸使錢的手段,倒比那賭坊裏的老千還要狠辣三分。萬騎營的軍漢們吃著胡餅蘸羊肉湯,渾不知湯底沉著臨淄王府的金豆子;北門戍衛的刁鬥聲裏,倒有一半是王毛仲與李宜德摸黑遞密信的腳步聲。玄武門前的磚縫裏滲著前朝的dna,他們偏要往裏頭灌新釀的米酒——醉醺醺的忠肝義膽,原是最容易點著的!


    七郎紫岸的妻女終究是少了眉小兕的女王見識,毒死七郎紫岸那日,怕是隻顧著對銅鏡試戴九龍銜珠的步搖,卻不知萬騎營的馬槽底下,早埋著臨淄王府送去的三百把淬毒匕首。


    是微薄還是高聳來著?總之這兩個草包將軍,倒把治軍當作馴獸把戲,今日克扣糧餉,明日鞭笞校尉,生生把座火藥庫坐成了熱灶頭。待到葛福順們紅著眼闖進王府時,陳玄禮甲縫裏的血垢,倒比霞丹一直覬覦的鳳冠還要晃眼。


    小兕樂了:“你說的可是韋播、高嵩這兩個蠢材?他們真當萬騎營是自家豢養的鷹犬?隻顧皮鞭抽得勤快,軍棍敲得響亮,卻不知這些廝殺漢的肝火,原是沾不得半點火星的!”


    葛福順,遊擊將軍葛德威的兒子,不顧背上血痕,紅著眼闖進臨淄王府時,倒像是三伏天裏曬透了的炮仗——隻消劉幽求這老狐狸輕輕一吹火折子,登時便要炸得滿城風雨!!


    梆子聲卡在了更夫的喉嚨裏。萬騎營的刀光卻比漏刻更識時辰,宮牆朱漆叫熱血一潑,倒像是給新科狀元披的紅綢。


    這邊廂微麥攥著半幅殘破的詔書逃竄,金步搖墜地的脆響倒比催命鼓還要急促三分;那邊廂丹霞公主正對著銅鏡比劃石榴裙,忽見菱花鏡裏湧出血瀑——原是自己的脖頸開了朵紅牡丹……


    最絕是那飛騎營的小卒,前日還跪著給皇後微麥舔舐裙擺泥漬的癩頭兵,今朝倒把鏽刀磨得雪亮。皇後鳳冠跌落塵埃時,骨碌碌滾動的珠子,倒像是從她腦腔子裏蹦出來的眼珠子!


    三郎紫岸負手立在宮門殘月下,看那兩顆描金繪彩的首級,活似看一對被頑童撕爛的布偶——孽緣賬本被閻羅勾了紅圈,連本帶利竟是用胭脂血來兌的……長安城頭變換大王旗,在丹霞\"試新衣\"上洇出碗口大的血漬。


    血還未冷透,長安坊間已傳遍了奇聞——那夜舉火為號的緊要關頭,王毛仲竟像被鬼掐了脖子似的,憑空消失在亂軍叢中。更奇的是,三日後他施施然從終南山歸來時,袍角還沾著道觀的香灰,懷裏卻揣著萬騎將士聯名的請功書。


    明眼人都看得出蹊蹺:葛福順腰間新佩的鑲金錯銀刀,正是臨淄王府庫裏的舊物。可王毛仲立在階下被受封將軍時,倒像棵被雷劈焦的老槐樹,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將軍氣。


    史官筆杆懸在《功臣錄》上,遲遲落不得墨。坊間小兒拍手唱道:\"金豆子換得鐵甲寒,香灰燼裏藏金丹,將軍原是畫皮鬼,夜夜哭倒玄武關...\"唱到末了總要被人捂住嘴——那王毛仲的宅子就在醴泉坊,簷角銅鈴響得比大理寺的刑具還瘮人。


    醴泉坊的銅鈴夜半作響時,小兕正倚著觀星台剝西域葡萄,看著王毛中派人尋來的民間歌謠:


    嘿呀嘿呀聽我唱,


    都講瑞雪兆豐年,


    可這豐年啥模樣,


    咱得細細瞧端詳。


    長安城裏窮人忙,


    日子艱難似戰場,


    這瑞雪呀,莫要太瘋狂!


    窮人哪堪這般涼?


    都說瑞雪好兆頭,


    豐收有望樂心頭,


    然而窮人皺眉頭,


    雪多添愁幾時休?


    冰天雪地路難走,


    饑寒交迫讓人憂,


    這雪要是不停留,


    窮人苦日無盡頭。


    長安街頭冷颼颼,


    窮人衣單身抖擻,


    望著雪花紛紛落,


    滿心無奈添煩憂。


    都說豐年好呀好,


    但這瑞雪莫過頭,


    窮人盼那暖日走,


    雪少些呀解千愁!


    她指尖的紫漿汁滴在這首《雪諫》上,恰巧暈開了第二象的\"累累碩果\"——這本是極好的兆頭,偏生她望著王毛仲新賜的將軍府,喉頭突然泛起孟婆湯的苦味。


    \"好個一石三鳥的妙計。\"她撚著葡萄籽輕笑,簷角掠過的烏鴉驚散了她鬢邊步搖。


    三日前王毛仲\"失蹤\"時,她分明看見終南山方向騰起金色狼煙,那煙柱走勢倒與三郎紫岸生辰八字暗合。更蹊蹺的是萬騎營今晨送來貼金鎧甲,甲片縫隙裏沾著的,是南山特有的赤鱗鬆花粉。


    宮婢們都說新晉的輔國大將軍府夜夜笙歌,小兕卻瞧著那飛簷上蹲著的石獸不對勁——往日裏張口吞月的狻猊,如今倒像含著半截人骨。


    她故意把占星用的犀角樽摔在將軍府門前,聽得那空蕩蕩的迴響,倒比太廟編鍾還要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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