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


    樹梢上一隻白頭青身仙客鳥歡鳴跳躍,穿梭於青葉之間。此鳥渾身青羽,頂生白毛,名為仙客鳥,甚為稀罕,且極具靈性,通人意,明人心。


    破敗道觀之內,有個清秀道士輕笑了聲,把手一招,那鳥兒就即展翅飛來,落在道士手上。


    這相貌清淨的少年,身著道裝,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觀他模樣,眉清目秀,略顯文氣,但又不顯文弱。


    年少道士名為秦先羽,是這座道觀的唯一弟子,亦是觀主。


    秦家乃是醫學世家,世代從醫,聲名甚高,秦父忙於治病救人,忙碌無暇,極少教導秦先羽醫學之道及辯藥本領。所幸這家無名道觀的老觀主頗通醫理,跟秦老太爺曾是好友,秦父便將幼子托付給了老觀主。


    秦先羽隨老觀主數年之久,老觀主教他如何辨識藥物,教他藥物醫理,並傳治病良方。偶爾有暇,就讓秦先羽誦讀道家典籍,觀看道藏。待到最後,秦先羽對道家典籍鑽研之深,竟比醫學典籍也不遜色。


    按老觀主所說,醫書與道書在某些地方有相通之處,比如經脈穴位之說,書上詞匯相似等等,觀閱道書對於醫學實有觸類旁通之效。


    兩年前,秦父秦母俱是染上惡疾,同日病逝,而老觀主竟也染上相同病症,不久便與世長辭。


    秦家這三代行醫的醫藥世家,從此,聲名一落千丈,尤其是秦神醫自家染病而死。這神醫二字,便成了許多心生妒忌的大夫醫師,或是與秦家不和的人狠狠抨擊的借口。


    秦先羽年紀尚小,也無人再信秦家醫術,更不信這個年紀尚小的毛頭小子。而秦家藥堂已經被親戚占了,他就隻有與母親贈他的仙客鳥結伴。


    好在這鳥兒通人意,知人言,秦先羽過得並不無趣。憑借辯藥的本領,這少年的日子倒也過得頗為清閑,有時隻是挖來一味藥材,換成銀錢後,便能使他數日衣食不憂。


    恰好,今日又是斷糧的一日。


    秦先羽背起小藥籠,將小藥鋤放在門外,轉身把大門關上,隨後彎腰把藥鋤拾起,往道觀南邊的樹林中而去。這少年道士微微招手,適才飛迴樹上的仙客鳥便低鳴一聲,飛來站在他肩上。


    待到將近應皇山時,秦先羽眼中便露出幾分凝重之色,他把手一揚,輕聲道:“去罷,若有事情,立即給我傳訊。”


    仙客鳥在他脖頸上輕輕碰了碰,便長鳴一聲,飛向了天上。


    應皇山是一座大山,山中深處草木茂密,人跡罕至,更有許多兇禽猛獸,便是獵戶也隻敢在外圍獵殺,不敢深入。而秦先羽所居的道觀,就在這應皇山腳下。


    這少年道士輕輕吸氣,隻覺山中空氣清新,心境立時清明不少。


    他提著藥鋤,往前走去,這附近的藥材幾乎都挖得盡了,還須再往前走去一些才行。但是深山猛獸眾多,他不敢輕易踏足,便繞著這山外采藥。


    雖是在外圍,也未必安全。那些兇禽猛獸雖然隻在山中,極少出來,但也有例外。比如前一年時,就有一頭雄鷹,半人來高,險些把仙客鳥叼走,叼不走仙客鳥,就見到了秦先羽,又險險把這少年道士擒走。


    有時,也會有山豬出來晃蕩,這些山豬不比家豬,也甚是兇狂。


    “上次采了四株銀元草,能治風濕病痛,效用極好,每株價約七十銀錢。但我隻是采藥,並未開店鋪,無法賣藥,且人家也不信我一個少年人,賣給城裏藥堂,一株隻得了十個銀錢。”秦先羽心中暗道:“四株銀元草共得四十個銀錢,買了小半袋米,也吃了十多天。但我記得在銀元草後邊七十步遠的地方,還有兩株墨光草。”


    “墨草能夠治外傷,製成傷藥,想來價格會高上一些,尋常藥堂賣出去,能賣出九十銀錢一株。但從我手裏賣給藥鋪,大約能出價每株十二個,或是十三個銀錢罷。”


    老道士交給他規矩,便是采藥須留根,得藥不貪心。


    藥材要長成需要年月,采了一株就少了一株。若傷了根就斷了藥種,如果留下根莖,日後還能發芽成長。而得藥莫要貪心,隻要足夠用了就好,貪心無用。


    秦先羽家中本也是開藥堂的,每次采藥,也都能估算大約賣出的價格,自覺足夠了,也就停手了。


    墨草漆黑如墨,長在樹下,不甚顯眼,常被誤認為雜物。隻要研成粉末,灑在傷口,就能止血,倒是跟常人用香灰,炭灰來止血的辦法有些相似,但是墨草顯然更為有益,且能使傷口加快愈合。


    “開花了?”秦先羽近了那裏,看見墨草開花,心中甚喜,暗道:“短短幾日,居然開了花。若是再過十來天,這些花朵落地,成了種子,生根發芽,過多年許,就是六七株墨草了。”


    他繞過了這兩株墨草,也頗慶幸上迴沒有把這墨草挖走。


    秦先羽走到另一處,又發現二十幾株藥材,雖然隻值幾個銀錢,但是數量不少。這類藥很常見,一般窮困人家在藥鋪也買得起。


    來到這些藥材前麵,秦先羽蹲下身子,用小藥鋤挖開四周的泥土,待到差不多了,為免藥鋤傷及根須,便放下藥鋤,用手撥開泥土。


    他輕輕拔出這藥,但是又把根須折斷,放入淺坑,再把泥土掩埋上。


    “這種藥比較常見,長得也快,這半條根須,大約過半月就能發芽破土。”


    秦先羽逐一挖了過去,待到挖光這二十餘株草藥之後,心中盤算一番,暗想著再挖一類藥材便好。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一怔,隻見不遠處的樹下有一道青藤,攀上了樹身。


    那青藤他不曾見過,但卻曾聽過。


    秦先羽自幼跟隨老道士習讀醫理,辨識藥材,但是他父親則極少教他。猶記得第一次教他識藥,醫書上畫的就是這株青藤。


    青藤名為升仙草,毒物。


    曾有道士用以煉丹,服下之後當即毒發,其後人極為悲傷,認為這道士是死後才飛升,便稱作升仙草,寓意為服下之後就能升仙而去,實則是一種劇毒。


    至於解毒之物,就在樹身,在青藤環繞處的青苔。


    秦先羽看了一眼,默默不語,心緒有些低落,過了許久,才往另一邊走。


    這個少年道士懂得辯藥,時常以采藥為生,閑暇時候就觀看醫書,道書,尤其是神仙故事,更是癡迷。他心性清閑平淡,也沒有多少豪情壯誌,若說心中有遺憾之事,大約便是自家父母雙親及師父的病症了。


    那病症在醫術上從未有過記載,縱然觀遍醫書,也去跟人借書,卻都尋不到這類病症的記載。秦先羽有時也想是否真是一種不知名的惡疾,但為何染病的僅有自家三位長輩。


    盡管這少年道士不願去想,腦中也不禁掠過那些想法。


    中毒?


    但是,是誰人下毒?下的是什麽毒?


    即便知道是誰下毒,又有何用?


    自己不過一個少年,沒有權勢,沒有人脈,如何去查?便是查到了,自己不通武藝,也不認識通曉武藝的人物,如何報仇?


    這個清秀少年全無頭緒,無從下手,也隻得是把這些心思放在心中。


    平日裏采藥為生,觀閱書籍,少年強行把其他想法壓下,倒也過得清閑。隻是偶爾閑暇時,時而也想起那一紙婚約。


    自從父母雙親逝世之後,秦先羽便不曾見過對方府上的人了,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從小到大,就不曾見過那個女子,不知生來如何,不是美貌醜陋,不知是圓是扁。


    隱約隻記得,對方複姓上官。


    秦先羽早把手上這一紙婚約視作無物,若是對方不來便也作罷,來了就把這婚書當麵毀了,也莫要讓對方那姑娘被一紙婚約束縛。


    解了婚約,皆大歡喜。


    秦先羽輕聲笑了笑。


    笑出聲來,秦先羽才驚覺自己走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覺走到了以往不曾走過的區域。好在還是應皇山外圍,也能見到一些獵戶留下的陷阱和記號,雖然已經不認得路,但是有仙客鳥在,倒是不怕。


    秦先羽發覺前方有一藥材,約莫能和銀元草相等,心中微喜,他上前去把藥材挖了出來,再把泥土掩埋迴去。心想今日所得也差不多了,便想迴去,伸手一招,天上盤旋的仙客鳥就鳴嘯一聲,歡悅地飛了下來。


    忽地,仙客鳥一聲淒厲長鳴。


    秦先羽心中一驚,就見那白頭青身的仙客鳥在空中一顫,隨即摔落下來。


    雖然看得不甚分明,但秦先羽卻能知道,仙客鳥分明是被石頭打下的。


    他心中大驚,忙朝著仙客鳥墜落的地方追去。


    才邁出一步,就覺背後一痛。


    秦先羽往前撲了一跌,撲倒在地。


    他正要起身。


    適才把他踹倒的那隻腳就踩在了他的身上,把他踩在地上。


    隻聽一個倨傲聲音說道:“采藥的?”


    這聲音也顯得年輕,還不過二十歲罷。


    秦先羽才這般想著,眼前就有一道清亮光芒,擱在脖頸。


    那是劍鋒。


    秦先羽微微屏息。


    “懂得熬藥,掌握火候罷?”


    那倨傲聲音緩緩說了一句。


    秦先羽眉頭微皺,背上愈發疼痛。


    那人見他不答,哼了聲,劍鋒貼近他脖頸,劃出了一道細痕,鮮血順著劍鋒滴下。


    秦先羽微微點頭,但他頓了一頓,深吸口氣,問道:“我那仙客鳥怎麽樣了?”


    “在我一記暗器手法打出的石子下,必死無疑。”


    那人淡淡說了一句,往樹林中一招手。


    樹林中走出了四五位穿著華貴,腰間佩劍的年輕人。


    “起來煉藥罷。”


    那人把劍從秦先羽脖子上移開。


    秦先羽能夠見到,清亮如水的劍鋒上,倒映出了自己的臉龐。


    倒映出了一雙漆黑眼瞳。


    更倒映出了適才在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意。


    這個年少道士輕輕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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