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的人不說話,也不往後看,就是一路悶走。竟然一路出村進入一片荒蕪的草甸。


    草甸上的草稀疏荒蕪,可是人不荒蕪。天上的啟明星剛剛亮起來,夜幕下的荒草甸上人影越來越多。華龍飛的眼睛剛有些模糊不清,月亮就露出紅而明亮的一輪。前麵的一片窪地上原來有一大圈木柵欄,柵欄中央有一片棚子。這裏不久以前一定是一片羊圈。


    花子就是花子,窮家行。連大櫃都設在羊圈裏。


    羊圈裏有沒有羊不得而知,月光下或蹲或站現在滿是人。


    啪啪啪一陣敲擊討飯棍的聲音……


    華龍飛悄悄跨過木柵欄,鑽進羊圈內。他伸手摸摸背在背後的藥錘子,溜邊兒鑽進花子堆裏。他似乎又聞到了略帶腥臊的香味兒。


    羊圈棚子前麵點燃一堆火,隨即亮起一串火把。火光之中兩個身穿旗袍的女人簇擁著一個身披麻袋片子,手上卻戴著八個金光閃閃的金戒指!右手攥著一把鞭子,那就是傳說的老牛鞭吧?華龍飛仔細看那鞭子,木頭鞭杆兒下邊鑲著一塊牛角,牛角上邊還釘著兩塊馬耳朵似的皮子,據說上麵還蓋著官印。前麵的皮鞭一頭粗一頭細足有二尺半長,聽馬幫子說那是野豬皮的又厚又硬。


    有人抬過一個粗大油光的木墩子,那個大櫃握著老牛鞭大喇喇坐了上去。兩個穿旗袍的女人左擁右抱也擠坐在他的兩邊。


    一個水蛇腰的瘦子,腰裏別著一個哈喇叭喊道:“論片兒上項!”


    隨即十幾個年齡不等的花子魚貫上前,把布口袋裏的銅板、票子、大洋倒進他身後的一個大木箱子裏。


    這十幾個人就是北京城各個片區的落子頭兒。


    華龍飛在花子群中尋找著幫子和舀子……


    這兩個人雖然年紀小,卻占著大柵欄兒一帶最好的片區。既然叫幫子、舀子,就不是一般的拉子、落子、吃米的小角色。這種聚會,怎麽會找不到他們?


    大櫃坐在木墩子上說了一串:“理情行裏三大節,端午中秋除夕夜。五湖四海接兄弟,四方八麵財神爺。範丹老祖朱皇帝,伍子胥吹簫能渡劫。天下窮行萬萬千,頭頂皇家一片天。黃杆更在藍杆上,一根棍子坐江山……”


    華龍飛心裏暗罵,什麽玩意兒,驢唇不對馬嘴!


    大櫃總算說完了他那一套狗屁鬼話,接著羊圈棚子裏就然響起竹林兒聲。


    “各位兄弟聽其詳,打周朝列國就有咱這行。孔夫子無食困陳蔡,多虧了範丹老祖把糧幫。借你們吃,借你們穿,借來米山和麵山哪,直到如今沒還完。”


    他媽的,老掉牙的詞兒。


    從羊圈棚子裏走出來一位腳穿布鞋,長袍馬褂,頭戴禮帽卻守打竹板兒的中年人。


    “沒還完不要緊,大清皇上坐江山;萬裏江山財源廣,養咱窮行萬萬千!”


    那人一收快板兒,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兒揖:“各位理情兄弟,在下是黃杆子二櫃,姓哈哈穆德!八月十六啊,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藍杆大櫃立規矩。在下特意趕過來,見見各位兄弟。不知道各片兒兄弟,水頭兒順不順呀?”


    羊圈裏的花子一片唏噓……


    別哈拉巴的水蛇腰說道:“日子不好過,煩請哈貝勒給兄弟們說說呀。”


    花子們發出一陣“嗬嗬嗬嗬嗬”的唿聲。


    哈穆德雙手一壓:“為什麽連咱們理情行都活不下去?因為叛賊作亂,天下無主啦!咱們哪一個不是大清子民?哪一個不是吃的皇家糧米?可是現在什麽樣?共和共和,曹打張,王打李,哪路軍爺都惹不起。請問咱大清皇上在哪裏?”


    有人高聲說道:“皇上當然是住在紫禁城啊。”


    哈穆德一拍手:“說得好!咱們的主子是皇上,皇上還在紫禁城。而且今年臘月就要大婚啦!”


    華龍飛不由得喊了一聲:“他娶媳婦兒,跟要飯的啥關係?”


    哈穆德:“當然有關係!我是範家門兒,祖師爺是範丹老祖。各位可是索家門兒祖師爺是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理情行五湖四海是弟兄,千百萬根打狗棍,抬也能把皇上抬上金鑾殿哪!就說北京城,哪家軍隊都有限,咱理情行弟兄誰能數得清?”


    哈穆德拿出竹板兒打了起來:“大明花子坐江山,大清花子也不一般。保著皇上坐金殿,各個弟兄都封官。管你們吃,管你們穿,給你們金山和銀山,鐵杆兒莊稼吃不完……”


    哈穆德一陣蠱惑,在場的花子們興奮得嗷嗷亂叫!


    那個大櫃搖晃著老牛鞭高叫到:“跟著貝勒幹,天天吃飽飯!女人隨便玩兒,金銀隨便賺!立規矩啦!”


    大櫃一喊出立規矩,大羊圈裏立刻靜了下來。


    大櫃摟著旗袍女人,舉著老牛鞭高喊:“一條規矩下九天,保著皇上坐金鑾!”


    羊圈裏的花子一齊高唿:“一條規矩下九天,保著皇上坐金鑾!”


    大櫃:“二條規矩落人間,藍杆隨著黃杆願!”


    眾人依然跟著重複高喊。


    別哈拉巴的水蛇腰走到大櫃跟前:“大櫃立規矩,鞭打犯上的。生死勿論!帶上來!”


    隨著一聲唿喊,花子群一陣亂嚷嚷。


    幾個小花子連拖帶拽,押上來兩個人來,正是幫子和舀子。


    華龍飛不由得一步步往前靠。兩個人已經被折磨得沒了人形,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水蛇腰高叫到:“這倆東西本在前門外,不守規矩竟然躥到什刹海去了。躥片子也就罷了,還敢犯上作亂打死了黃杆落子頭,哈貝勒的公子青皮老哈!今天大會,十六月圓,當著哈貝勒的麵兒,請大櫃揮動老牛鞭打死兩個逆賊給哈公子償命!”


    大櫃推開兩個女人,走到幫子舀子跟前低吼一聲,舉起了老牛鞭……


    “別他媽動!青皮老哈是我打死的,放了他們!”華龍飛手握兩隻藥錘子闖到大櫃跟前。


    大櫃:“小崽子,到我跟前還敢帶家夥!哪片兒落子?”


    “你管不著。放了他們倆!”


    大櫃被徹底激怒了:“你他媽找死!”掄起老牛鞭砸了下來。


    華龍飛又到了拚命時刻,晃動藥錘子就開打!


    花子們豈敢讓他打到自己的大櫃?一擁而上,試圖抓住華龍飛。


    羊圈裏忽然啪啪兩聲槍響!


    兩個旗袍女人驚聲尖叫!又粗又胖的大大櫃倒在血泊裏……


    花子堆裏能打架的本就不多,聽見槍響嚇得跑了一多半。


    華龍飛也沒管誰開的槍,揮動雙錘,砸跑幾個老花子,拉起幫子舀子。


    哈穆德高喊:“有亂黨,抓住他立功受獎啊!”


    啪啪又是兩槍,哈穆德也被打倒了!


    華龍飛這才迴頭細看,一個高個兒苗條的身影甩掉身上的破衣服,手裏拿著一把小手槍。一定是葉若兮!


    難怪那天晚上她沒搭理自己,原來她有槍啊!


    “小姐——”


    “帶上他倆,快走!”


    這倆人一個雙錘不顧命,一個手槍殺人不眨眼。羊圈裏的群丐一哄而散……


    扔下大櫃的死屍,四個人拖拖撈撈來到羊圈木柵欄門口。


    一群黑影突然撲了出來,葉若兮抬手一槍,啪——!竟然打空了。


    華龍飛:“姐,打,打死他們!”


    葉若兮一扣扳機,喀喇一聲,沒子彈了。


    華龍飛:“你看著他們,我上!”


    葉若兮:“他們是哈貝勒的得合勒,你打不過他們!”


    華龍飛:“打不過,就拚命!”


    得合勒的意思是鉤子,本來是京津兩地摔跤手的一種招式。後來叫順嘴了,人們把八旗子弟,滿蒙摔跤手直接都叫做得合勒。哈穆德是不是貝勒誰也說不清,但這些得合勒一定就是他豢養的打手。


    華龍飛以寡敵眾,以弱敵強,靠的就是倆字——拚命。


    不過這次他學乖了,不像在羊圈裏邊那樣抱定救不了一起死的決心。他有葉若兮做幫手,也想起跟她對戰的法子。


    雙錘蓄勢,腳不落實,躲躲閃閃,伺機而動。


    華龍飛人雖小,他手裏可是一對鑄鐵藥錘子。帶著拳擊套,不敢用實力,還能一下把葉若兮鼻子打出血。今天他可是真玩兒命了,奮盡全力往死揍!


    得合勒們根本沒看上這個小毛孩子,可沒想到這小子這麽難對付!一對小王八錘招唿到身上就是重傷!


    幾個照麵兒,倒下四個。得合勒們可急眼了,他們的狗屁主子已經養不起他們可以不在乎。可是這麽多壯漢,被一個小毛孩子打的不敢上前實在丟不起這人。


    領頭的一聲唿哨,這些人前前後後都抓起了棍子!


    這下可壞了。一寸長一寸強,靠不上去,這一對兒藥錘子就沒用啦。六條或粗或細,長短不一的木棍木棒一起往他腦袋上招唿。


    城外廊坊一帶的戰場上,十幾天就戰死十幾萬人。城內饑餓病患,明爭暗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打死一個小叫花子不如碾死一個螞蟻!


    葉若兮驚唿一聲,撲到華龍飛身邊。這個傻不愣二毛子姑娘,一手握成拳頭,一手拿著沒子彈的勃朗寧手槍,純粹是來白白送死。


    沒用幾下,兩個人都被打得灰頭土臉,渾身疼痛。


    六個得合勒把兩個孩子圍在中間,虎視眈眈。


    華龍飛:“姐姐,我擋住他們,你快跑。”


    領頭的得合勒怒罵道:“小兔崽子,死到臨頭還憐香惜玉。一起動手,打死他!”


    六個得合勒背後悄然多了一條黑影。破草帽,舊長衫,一條細長的棍子。不是黃杆也不是藍杆,是一條黑黢黢反射著月光的黑杆。


    六個得合勒還沒看清是誰,後腦勺就被重重擊打,暈了過去。


    是野郎中到了!


    “小娃娃好大膽子,快走!”


    華龍飛愛搭不理:“小爺是來救人的。”說著走到幫子舀子跟前。


    野郎中:“是那倆小叫花子?”


    華龍飛:“是小爺的哥們兒!”


    野郎中:“我背那個大的,你倆換班背那個小的。趕緊走!”


    五個人走到明月西垂,才來到什刹海小西海附近。


    華龍飛把背上的侯舀子放到蘆葦叢邊:“小姐,你快迴去吧。要是到天亮被人發現就麻煩了。”


    葉若兮:“你不迴去?”


    華龍飛:“我得把他們身上的傷治好了。”


    野郎中:“必須先給他們弄點吃的。”


    華龍飛:“你他媽給我滾遠點!”


    野郎中一陣驚愕:“小子,你怎麽說話呢?”


    華龍飛:“你他媽的一直在暗中盯著我。你要幹什麽?小爺現在除了一對呱噠板子,一無所有。”


    野郎中:“嗬嗬嗬嗬,小子,你怎麽知道我就在左近?”


    華龍飛:“我在前門樓子挨打,誰給的藥?今天晚上你怎麽知道我去了馬甸?”


    野郎中:“哼哼,難道你沒找我?沒惦記我也野郎中獨步天下的丸散膏丹,絕世奇方?”


    華龍飛怒氣更盛:“放你奶奶個屁!我華三兒,出身醫家,就算沒有什麽獨家秘方,也可以衣食無憂。小爺會惦記你那江湖野鳥的狗皮膏藥大力丸?”


    野郎中頗感奇怪:“那你怎麽好好的迴春堂學徒不做,跟著我出來要飯?”


    華龍飛:“哼哼,腦袋讓驢踢了唄。鬥雞眼天天讓我包藥包、蹬藥碾子、搗藥罐子,這些玩意兒老子華興堂沒有麽?大老遠的吧吧來北京扯犢子呀?你一棍子把他幹倒,小爺覺得解氣就跑出來嘍。”


    野郎中:“你隔三差五跑同仁堂一帶轉悠,沒有什麽心思。”


    “放屁,放屁。放你媽的狗屁!小爺去那裏是為了跟他倆在一起學竹林兒。同仁堂藥物出名,醫術就是狗屁。要看要散攤子了,小爺看得上麽?”


    葉若兮不由得嗬嗬嗬笑出聲,野郎中不由的顏麵發燒,耳朵發熱。


    真他娘的是以成年小人之心度孩子君子之腹,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氣度見地竟然不如一個孩子。


    他向華龍飛深鞠一躬:“說良心話,你父親雖然氣度高古,但醫術平平。所以他才把你送到京城磨煉深造。我觀察你將近半年了,聰明絕頂,膽氣過人,還有一副俠肝義膽。你若學醫將是難得的奇材。你若不嫌棄,我蕭暮雲……”


    華龍飛一伸手:“閉嘴。你有本事先把我這倆兄弟治好了。我把葉姐姐送迴去,順便弄點吃的。別想逃跑啊。你敢把他倆扔了不管,小爺早晚弄死你!”


    蕭暮雲麵帶笑容:“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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